书名:度戒

作者:王青伟著

出版:湖南人民出版社

编辑推荐:

※一部史诗般的南方瑶族传奇,第九届茅盾文学奖的有力竞逐者!

※国内首部展现瑶族生活画卷、民族传奇的长篇史诗巨著!

※著名导演吴子牛、著名评论家雷达、著名编剧盛和煜、著名作家阎真隆重推荐!

※一部以瑶族人为主角的《百年孤独》!展现瑶族独特的历史缩影和文化镜像!

※奇异瑰丽的瑶族特色,波澜壮阔的寻根之旅!

内容推荐:

这是一个人的民族记忆。更是一个民族的心灵史诗。

在南方一座名叫四十八步的神秘瑶寨里,自幼能通狗语的少年盘庚,因误杀一条狗而错过了自己的度戒仪式,也错过了一代鼓王的梦想与伸手可及的爱情。

就像四处漂泊的犹太人渴望回到耶路撒冷。在接过老巫师牛角号的同时,盘庚跟随着父亲带领瑶人踏上返回千家峒的艰难伟大的回乡之旅。

作为国内第一部描写瑶族人生活的长篇小说,作者以“度戒”这一瑶族古老成人仪式为索引,以优美如诗的文笔描绘了一幅又一幅瑶族人的生活画卷和风俗画卷,是对以屈原楚辞为滥觞的巫楚文化绝妙的探寻与呈现。

作者以强烈的悲悯情怀抒写了瑶族人的苦难、追求、顽强和乐观,以史诗般的笔法书写了过山瑶悲壮雄浑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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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青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著名剧作家,创作的影视作品《故园秋色》荣获“华表奖”;《湘江北去》及《毛泽东与齐白石》荣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风华正茂》荣获“金鹰节最佳电视剧奖”。

20世纪80年代从事文学创作,因散文《思念你,白泥塘》震惊湖南文坛,与作家韩少功共同摘取湖南省青年文学创作竞赛一等奖。18岁入湖南作家协会。此后,在《十月》、《北京文学》、《当代》、《花城》等全国最具影响力的文学刊物以“苦马”的笔名发表十余部中篇小说,被多家文学选刊转载。80年代中叶,考取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师从戏剧文学大师余秋雨。2010年出版长篇小说《村庄秘史》。

名人评论:

王青伟的《度戒》以一个成人礼仪式回溯瑶族百年史,叙写一个少数民族的寓言,并联结起人类的普通命运,富有历史深邃感和原始生命气息。结构上完整单纯,展示了简练的叙事才能与丰沛的想象力,建构了一种具有中国本土特色的魔幻现实主义。

——雷达(著名评论家)

打开《度戒》,浓郁的湘楚文化气息如深山峡谷间茫茫雾岚,扑面而来。浸润其中,人微醺,心㡳却不可遏止滋生出许多狂野……如同屈原先生的“天问”,《度戒》也引发了我们对于宇宙、自然、人类生存发展、万物相互关系的浪漫想象与深邃思考。读过青伟的剧本,没想到他的小说也写得这样好。

一一盛和煜(著名编剧)

《度戒》是王青伟的永州三部曲之二,把瑶族寻找千家峒的传说置换成一个现代长篇小说,历史、现实、哲思交织融汇,既是瑶族命运的寓言,也是人类命运的寓言,喻示寻找精神家园是人类不息的愿景,小说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法与湘南山区的地域文化、民间信仰声息相通,是一部接地气的作品。

——吴子牛(著名导演)

南岭,南蛮。前者是岭南的根,后者是湖湘的魂。《度戒》中的南岭背景,南蛮意象,巫神传奇,瑶狗传说,荒诞瑰丽。《度戒》力图寻根找魂。《度戒》的最佳阅读姿势是:面南而读。

——阎真(著名作家)

精彩书摘:

上卷

五百年的风云,即使有泪水,也早已随风而去,随云蒸发。我想,我那张脸上,已经开始浮现五百年的沧桑,我的脸上写了一个奇大无比的瑶字,那瑶字如老巫师脸上的星星花开,如猎狗们奔向雪花的身姿,更像阿爸那杆神奇的老铳……

主度师是一个年龄与盘庚差不多的老者,身着黄色长衫,一脸肃穆地望着另一个度师将那挂了三个杯子的青皮竹竿朝他递过来。盘庚抖了抖有些稀疏的眉毛。主度师将三盏品字形的灯一一点燃,嘴里开始念念有词。

盘庚知道,此刻自己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成年。

这原本是盘庚十六岁时就该举行的一场仪式,可他现在已经七十好几了。他在略带惶恐中进入这场仪式时,心里弥漫着一阵又一阵难以言说的疼痛。他甚至有些恍惚,难道他到现在才开始成人吗?没错,在他们瑶族人看来,只要没有举行过这种度戒仪式的,就被视为没有成人。哪怕到了七十几岁,哪怕满头白发,老眼昏花,儿女成群,可依然不算成人。就是死了,也会因为没有取得戒名,既不能通神,也不能列入瑶人的族籍。

他突然觉得非常奇怪,如果从今天开始自己才算成年的话,那么中间那几十年的光阴又到哪里去了?那些光阴……谁知道呢?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突然飘过来一丝细雨。他望了望那竹竿上的三盏油灯,只见那油灯跳动着火苗,忽闪着左右摇摆,却并不熄灭。雨滴进灯里的油中,发出细细的好听的响声。

盘庚先是希望用七天的时间来完成这个仪式。因为度戒仪式长的往往需要几个月甚至几年,最短的也需要三到七天。但所有的度戒师都担心他的身体经受不住七天睡阴床的折腾。后来他主张用三天。主度师见他身子十分虚弱,沉默了好半天才说,其实人的一生往往也就等于一天,一天中演绎了四季,同样一天也暗示了一个人的整个一生。早晨算是童年,上午算是青年,正午就是中年了,黄昏时太阳沉落,算是一个人的老年了,就一天吧。

盘庚觉得主度师的话很有几分道理,他确实也担心自己的身体熬不过三天的苦难历程,便不再坚持。这样才把度戒的仪式缩短到一天内完成。

这一天中,他将经历睡阴床、上刀梯、过火坑三个最主要的仪式程序,演绎一场从死亡到复活再到新生的大轮回。

主度师经与其他度师反复商量,将盘庚的度戒仪式来了一点小小的改变,本来是要先睡好些天阴床后再挂灯的,现在就将挂灯和睡阴床合在一起同时进行。所以主度师在念完经,燃化纸钱后,立马又去神堂的木桶里抓了一包米递给他。盘庚接过这包米,知道这不是一包普通的米,而是一百二十个阴兵。

此刻,他手握一百二十个阴兵,助他度戒。

手里握有一百二十个阴兵后,主度师将盘庚引到一幢吊脚阁楼。主度师威严地瞥了他一眼,低沉着声音道,进入阁楼后,你半步也不可以离开。就算你一只脚踏出门槛,另一只脚还在阁楼里,那也算是阴阳两隔,你再想抽脚进屋,就不是原来的阴阳了。

停了停,主度师又说,当然,如厕不在此列。你要去外面解手,我已经给你备好了一顶斗笠。说着,主度师从阁楼的墙壁上取下一顶斗笠,道,你得把这斗笠戴在头上,走路要低头,万不可抬头看天,尤其不能踩死地上的蚂蚁和其他所有的生命。这一天之内,你得经受饥饿,你只能静静地躺在床上,你不可以再坐在凳子上。你要是躺得实在难受了,我这里给你准备了一个垫子,你可以盘脚坐在垫子上。

盘庚在主度师说这话时,看见地上铺了一个垫子。那垫子是草席做的,上面还织了蛮好看的花纹。主度师又说,无论你是躺也好,坐也好,都不可偷看屋外的天空,你要是偷看了不该看的天空,度戒就算失败了。要是度戒失败了,你晓得的,你和我就会变成一只黄色或红色的鸟,永不停歇地在树林子里飞来飞去……

盘庚的目光这才猛地从垫子上移开,回头望着主度师。

昏暗中,他似乎看见主度师身上的黄色长衫浮满了无数只红鸟,跃跃欲飞。他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他知道,大凡度戒不成功的,都会变成小鸟。度戒师变成红色的鸟,弟子变成黄色的鸟,将在天空和树林子里来来回回,没日没夜地飞翔。

主度师见他没有说话,想他早已烂熟这些戒规,就把拿在手里的斗笠挂在墙上,悄悄走出了阁楼,顺手将门关上了。阁楼里顿时一片黑暗。

阁楼里,只有盘庚一个人了。

他既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屋里的其他东西。他仿佛站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一下坠入虚无。他舔了舔有点发干的嘴唇,突然就冒出一股强烈的欲望。他想拉开窗,想朝窗外的天空望望。他知道,窗外的天空,是一片蓝得让人心醉的苍穹。苍穹下,是延绵不绝的翠绿的群山。他似乎听见群山呼啸,山涧的无数条溪流有如万马奔腾。

灯芯和茶油的香味在窗外弥漫,似有若无地飘了过来。他知道,此刻的窗下,那根散发出幽香的青皮竹竿,正吊着三盏品字形油灯,灯芯被茶油泡着,在柔和缓慢地燃烧。

窗外,雨似乎比先前大了,因为他听见一滴硕大的雨珠被风吹到了窗户上,发出一声脆响。他似乎看见那滴雨珠溅开无数朵小米花,飞散而去,转眼消于无形……

这一天是三月初一。

三月初一,无疑是个好日子。还有一个月他就七十四岁了。

七十四岁已经算是高龄了。在这样的年龄,盘庚将花一天的时光完成他十六岁时就该举行的度戒仪式,从此完成他无论在生理上和心理上的真正成年。他没有想到,一个人的成年竟然会如此艰难,他将减去其中的五十八年,重新回到十六岁的那个起点。

盘庚在黑暗中站了好一会儿,这才蹒跚着走向那张为他备好的阴床。所谓的阴床不过就是一张普通的床而已,因为度戒,那床才有了某种特殊的寓意。

他将躺在那里,就像躺在十六岁的某一个时刻,然后慢慢地把那五十八年的岁月独自咀嚼。就像牛吃草一样细细咀嚼,然后咽进肚里化为乌有,化为无形,化为岁月中一瓣凋落而去的花朵,化为天空中一抹流逝远行的云彩,或者化为一堆粪便。

他虽然已经白发满头,牙齿松动,血管萎缩,皮肤干枯,但是他却将从十六岁重新开始。凋落而去的花朵将再度绽放,流逝远行的云彩将重新飘来,青草化成的粪便将再次肥沃土地。这一切既神奇又平常,既断裂又重合,既老迈又年轻,既无却有,既失去却又重新拥有。

盘庚睡在那张阴床上,想起这一切,心情激动得像年轻人那样怦怦跳着。他仿佛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那么有力,铿锵,就像擂响的鼓点,在空寂的山谷发出回响。是的,没错,是鼓点,他们瑶人不停地敲击的鼓点。他的心跳与鼓点合在一起,与无数个在鼓声中跳跃的瑶人合在一起。与无数个在鼓声中跳跃的瑶人的节拍合在一起。

盘庚闭上双眼,两滴泪水禁不住淌落下来。他仿佛看见了天空,那用清水洗过的天空,是如此明净,如此令人心旷神怡。不一会,蓝得像绸缎般的云彩舞动着,游弋而来。远处,是一片脂胭般的红霞。在蓝与红之间,一片更广阔的天际上,白如凝雪的云团似乎变成了无数条苍狗朝他奔来。

他清楚地看见,那亮得令人心动的苍狗的眼睛无比温柔而又充满期待地望着他,从无边无际的天边朝他一路奔来……

我是一个能通狗语的瑶人,我小时候是靠吃狗奶活下来的。我的血管里流着狗血。我的性格也像狗一样灵动,尽管我天生就像阿爸那样少言寡语,骨子里却像狗一样不安分。我不怎么喜欢跟人说话,却喜欢没完没了地跟狗说话。

其实,在我们瑶人中,也有没吃过狗奶就能通狗语的人。我和阿爸生活在那个叫四十八步的瑶寨里时,那个老巫师就是一个通狗语的神人。尽管老巫师在他的巫术失灵后奇异地死去,但是他通狗语的能力还是让人心生敬意。

在迁往四十八步之前,阿爸带着我已经迁徙了两个山寨,在我出生前,爷爷带着阿爸迁徙了九个山寨。那些山寨的名称全都稀奇古怪,什么铜锣寨,鬼崽寨,花面寨,打鼓寨,拐子寨,总之每个寨子的名称既奇特形象,又充满了神秘色彩,跟南方那永远望不到尽头的密密深山连在一起,让人敬畏,并且产生许多荒唐的联想。

我们瑶人就是这样,不断地迁徙,在茫茫的十万大山中不断地迁徙,一直往更远更深更荒无人烟的深山密林迁徙。祖辈人说,这是我们瑶人的宿命。

我们的祖先从五百年前就开始这样不断地迁徙了。我们究竟要迁到哪里去?究竟还要迁多少个山寨?直到十五岁那年,我才彻底弄清要如此悲壮地迁徙的来龙去脉。从那时起,我为自己生为瑶人而感到骄傲,并且心甘情愿承担一种永恒的使命。

我与狗的互动最先是在梦境中,我常常梦见一条金黄色的母狗戴着一副木制的眼镜朝我奔来。它有一条纯白的尾巴,弯曲成S形。它肚上的几个奶子个个饱满,呈深红色,在梦境中像一颗颗玛瑙,晶莹剔透,闪着亮光。

它走到我的身边,取下木眼镜,一双深情的眼睛望着我,然后那张狗脸一下就变成了一个女人,那女人似乎像我的阿妈。它说,庚啊,庚,该吃奶了。我就伸过头去,捧着那一颗颗玛瑙似的奶子,拼命吮吸起来。

梦境中狗奶的味道又酸又苦,十分难吃。我怎么也弄不清白,那么漂亮的狗奶子怎么会是那种味道。醒来时,我就跟阿爸说,阿爸,我又梦见那条狗了,它老是喂我奶,我都吃得想吐了。

开始阿爸没怎么在意,在我接二连三不断梦到那条狗后,阿爸就问,你默不默得起那条狗的样子呢?我把梦中出现的那狗的样子跟阿爸说了。阿爸叹了口气,就说,是老美美。沉默了好一会,又说,老美美一定是担心你没吃够奶,梦中给你送奶来了。

我是从阿爸那里得知我是靠狗奶才活下来的,要不我早就死在迁徙的路上了。

从拐子寨迁徙时,我还不足半岁,如果不是因为拐子寨突然出现一场奇异的山崩,我们怎么也不会在那种时候迁徙的。就算给山主白白开荒种地,就算再艰难,也该等我满了周岁才离开。可那场山崩来得太吓人,太凶猛,要不是阿爸和阿妈跑得快,就被崩下来的山石给埋掉了。那时,我正躺在阿妈背后的背篓里沉沉睡着,像一条不谙世事的小狗。

突然的山崩被认为是山神的意志。我们瑶人靠山活着,因此格外敬畏山神。既然山神发出这么严厉的警示,那就无论如何都该立即逃离,并且永远不再返回这触动了山神的地方。所以,尽管在阿爸的描述中拐子寨是个十分美丽的地方,也是我的出生地,我却从来没有再去过,而且连去寻找的念头也不敢滋生。

那个生我的地方从此变成我怎么抓也抓不着的一团混沌记忆。我既无法靠近也不能去寻访,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就是一个没有出生地的人。直到我上了年岁的时候,我都常常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痛入骨髓的漂泊感,我感觉自己就像天上飘忽着的一团云彩,不知因何而生,也不知飘向何方。

是的,天可怜见,我从几个月大就开始了漂泊。那种漂泊是既无亲可投又无友可奔的漂泊,唯一的依靠就是连绵不断的莽莽群山。

跟我们一起上路的就是后来时常出现在我梦境中的老美美,一条健硕的大黄狗。阿爸每次都说我是靠狗奶活下来的,阿爸总是说完这一句就不再说了,我也不会再问。我知道阿爸不会说上很多话,他宁愿通宵达旦地唱歌,或者宁愿坐在吊脚楼前,一边吧烟一边望着远方的天空发呆,也不愿意多说一句话。我跟阿爸一样的沉默寡言,许多事情我只乐意自己与自己打破沙锅问到底,要不就去跟老美美不停地说。

那些故事我是靠断断续续的梦境知道的,我做一个梦就向阿爸求证一点,阿爸每次都很怪异地盯着我,好一会才挤出一句话来,哦,是这样子的。

我梦见在迁徙的路上,老美美的肚子大了,老美美肯定是在拐子寨与一条公狗交配过。梦中我恍恍惚惚觉得那条公狗是一条白色的狗。在老美美肚子慢慢大起来的那些日子里,我躺在阿妈背上的竹篓里,开始声嘶力竭地啼哭。那时满山的黄叶飘落,阿妈的面色也像飘落的黄叶又枯又瘦。在风餐露宿的迁徙中,我啼哭着把阿妈身上最后一滴奶水给咂吧干了。

我在梦境中不断地抓着阿妈已经干瘪的乳房,不要命地吸吮。可抓着抓着,就看见阿妈的乳房变成了两片枯黄的树叶,从她身上迎风飞去,在我的眼前飘来飘去。我挥舞着小手四处瞎抓,却怎么也抓不住那乳房变成的两片叶子,就躺在背篓里,张开还未长出牙齿的嘴巴大声哭叫起来。

后来,我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声音细得像饿极了的小老鼠,吱吱吱地叫着,然后张着嘴巴去啃背篓。可我没长出牙齿,哪啃得动背篓呢?

另一次梦境中,我梦见老美美下了三个狗崽子,看见老美美肚子上突然开满了乳花。没错,就是像乳花,个个丰满好像刚刚绽开的花蕾。三个狗崽子,一个黄的,一个黑的,一个白的。黄的金黄,黑的黝黑,白的纯白。三个狗崽子挤在老美美的肚皮下,蹬着十二只小狗腿,全都闭着眼,陶醉地吸着狗奶。

梦中的我那个急啊,我拼力用一双小手抓着阿妈背后的竹篓,也像条狗一样要从背篓里爬出来。可是我怎么爬也爬不出,那只背篓太深了,太大了,我一次又一次从背篓的边沿掉下去。后来,我看见那只背篓变成了一条大木船,在海上漂起来,似乎又像在无边无际的云彩中飘起来。我也变成了一片小黄叶,在海上或者云彩中无助地飘着。我的哭声是那么细小,微弱,只有我自己听得见我的哭声。就在我要沉下去的时候,我看见老美美朝我奔来。

它朝我奔来的时候,肚皮上的十几粒狗奶一齐绽放,仿佛突然有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将我吸向老美美,我抓住了那些长长的朝我绽放过来的奶子,一下把它们咬住了。我正吸得起劲,就听见那两只狗崽子汪汪叫着,随即一只拖着我的腿,另一只咬着我的手。我正紧紧抓着狗奶的手,用力一甩,看也没看咬我的小狗崽,只顾拼命地吮吸。另一只狗崽子比那两只狡猾,它根本就不管我,只用狗嘴去寻找需要的乳房。它几乎是跟我头挨着头,心满意足地享受着母狗的乳汁。我睁开眼睛望了望,原来是那只小白狗,就是后来一直跟我在一起的狗美美。我们像两个孪生兄弟似的吃着奶,一点也不去搭理那两条捣蛋的小黄狗和小黑狗。

对于这个梦境,阿爸闷声闷气地说,是你阿妈替你找到了狗奶。你阿妈把你从背篓里抱了下来,那时你已经快要饿死了,连哭的力气也没了。

停了好久,阿爸又破例补充一句,是老美美给了暗示。

我当然能够想象得出那时的真实情景。在那三条狗崽疯狂吮吸老美美的狗奶时,老美美坐在那里,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阿爸,又望望躺在背篓里就要死去的我,然后汪汪叫了两声,就用嘴巴叼着那只小黑狗扔在身边,又叼着那只小黄狗扔在另一边,最后用狗爪子将那只白狗也用力一脚蹬开。

就在那一刻,阿爸仿佛一下明白了,眼里滑过一丝惊喜,望着脸色蜡黄的阿妈。阿妈也晓得了老美美的用意,激动得脸上泛出一层红晕,她脸上已经好久没有过那样的红晕了。阿妈望了望阿爸,颤抖着声音说,试试吧,兴许能救庚崽一条命呢。

阿妈把奄奄一息的我小心翼翼地从竹篓里抱出来,我的身子轻得像一片飘落的黄叶。阿妈走到老美美身边,扑通一声跪下,或是因为狗的身子太低了,或许是阿妈已经连站的力气也没有了,总之,阿妈就跪在了老美美的身边,帮我寻找那散发着奶腥味的乳房。当我的嘴巴终于触到老美美湿漉漉的奶头时,阿爸和阿妈几乎同时流出了泪水。

有段时间,梦境几乎是连续性地演绎着我和老美美之间的生命故事,鲜活而真实。我几乎弄不清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人的记忆就是那样稀奇古怪,当你将要忘记的时候,它又会在某种时刻以出其不意的方式突然呈现。

小黑狗和小黄狗是被老美美悄无声息地咬死的。老美美不可能喂养三条狗崽外加一个抵得上十只小狗崽的婴儿。在尝到了狗奶的滋味后,我就拼力吸吮老美美肚上那十几只狗奶子。每次差不多都要把狗奶子一个一个地吸遍。留给三只小狗崽的只是残汤剩羹了。三个狗崽子也饿得哇哇直叫,拼命搜刮那些所剩不多的奶水,没多久就把老美美十几只本来饱满丰硕的狗奶子吸得干瘪瘪的。

梦里,我看见阿爸和阿妈在挖着一个小坑好埋葬那条死去的小黄狗。他们认为那条小黄狗是因为缺了奶水饿死的,两人满怀歉疚和愧意,将那条小黄狗埋了。老美美坐在埋葬小黄狗的地方久久不愿离开,夕阳把老美美的狗影子拉得瘦长瘦长的,它肚皮下的十几个奶头垂挂着,散发着乌黑的光泽,仿佛只要再碰一下,就会喷出一股股血来。

阿爸叫道,美美,上路了!

老美美这才抬起头,朝天空中汪汪高叫几声,然后站起身,朝前走了几步,又转回身去,用鼻子不停地在那个小土包上嗅着,好一阵才撒开四条狗腿,朝我们追来。十几只乌黑的狗奶子像熟透了就要烂掉的葡萄一样摇晃。

直到过了几天,那只小黑狗蹊跷地死去后,阿爸和阿妈才发现那只小黑狗的脖子上流着一抹黑色的血。两人慌忙拨开绒绒的狗毛一看,惊呆了,黑狗的脖子上是一排深深的狗啮痕,那黑色的血正从狗啮痕里像细线似的慢慢流出。

他们一下明白了,是老美美在黑狗吃奶时悄无声息地用牙齿将它咬死的。阿爸惊呆了,放下死去的黑狗,流着泪不停地抚摸着老美美的头。阿爸摸一下老美美,老美美就顺从地闭一下眼睛。在我再次啼哭着要狗奶时,阿爸站起身来,狠狠地在我的脸上掴了一巴掌。

我的梦境就是这样的。阿爸究竟掴没掴我一巴掌我不知道,我也从不向阿爸求证。但老美美一窝下了三个狗崽子却是真的,而我从小就只与那条叫美美的白狗待在一起也是真的。

在我小时的印象中那条也叫美美的小白狗胆小如鼠,我几乎就没听它大声嚷嚷过,只要受到攻击它就抱头鼠窜,是个地地道道的弱者,可怜虫。它尽管也被阿爸唤作美美,但它的体形和勇猛实在与老美美相差太远,压根就不像老美美下的种,所以有好长时间我都看不起它,并且觉得它辱没了我们瑶人的声名。它的身材比一般的狗要小很多,与其说像一条狗,不如说更像一只猫。

我不明白它为什么永远长不大,就像它的名字一样,是个可怜的狗美美,娇小而怯懦。在我的那些梦里,它的阿妈老美美替我解开了这个秘密,从此我才对狗美美刮目相看,就像对待亲生兄弟那样爱惜它。

梦境中,小白猫似的狗美美,在小黄狗和小黑狗相继被老美美悄无声息咬死后,每次吸奶时就会瞪着一双惊恐的狗眼恐惧地望望老美美,然后又恐惧地望望我,似乎已经感觉到了一种巨大的潜在危机。

它吸奶的时候再也不敢闭上眼睛,而是紧张地睁着眼,常常吸几口就把小嘴松开,偏着脑袋可怜巴巴地望一眼老美美,就赶紧悄悄躲到一边,很谦恭地把余下的奶水让给我,不停地摇着小尾巴,很安静地看着我吸奶。有时甚至还讨好地溜到我的脚边,嗅嗅,又舔舔我的脚丫,仿佛在说,我知道你需要的奶水比我多,我有一丁点儿就够了。

我确实需要许多奶水,我一尝到狗奶的滋味就再也无法遏制我那无止无休的贪欲。我吸干了一个狗奶又去吸另一个狗奶,我把那十几个像成熟的黑葡萄一样的狗奶全吸烂了。在老美美身上再也没有奶水后,我吮吸的是它身上的狗血。我几乎把它身上的血水也吸干了,十几个被吸干了的狗奶子吊在肚皮下面,像破了皮的干葡萄。

后来,闻到血腥味的蚊虫飞过来了,跟随着老美美嗡嗡地叫着追逐。我看见阿爸和阿妈每人手中挥着一根树枝条奔前跑后地驱赶着。可是蚊虫却越赶越多,似乎大山里所有的蚊虫都飞了过来,成千上万,铺天盖地朝老美美挂在肚皮上的烂奶头蜂拥而去,密密麻麻地粘在狗肚上。

阿爸和阿妈挥着枝条赶啊赶啊,可那些蚊虫却紧紧附在老美美的狗肚上一动不动,张着无数只小嘴忘情地吞噬。老狗美美痛得大声吠叫,小狗美美也急了,哼哼地叫着,张着嘴一只一只地吞食着那些蚊虫。等到阿妈突然想出办法,脱下身上的破衣服要去包住老美美身子时,阿妈这才惊讶地看见,老美美肚皮上的十几个奶子全被蚊虫给吞没了。

没有了奶子的老美美跟着我们又走了好一程,最后再也没有了力气,我看见它走在苍老的残阳中,身子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然后它站在一个荒原的山坡上,转过头来望着我。我躺在阿妈背后的竹篓里,正沉沉睡着。苍老的残阳照在我的脸上,因为吸了狗奶和狗血,我的脸开始光滑并且丰满。

是的,那两个梦境穿插在一起,使我弄不清哪个是背篓里的梦,哪个是后来老美美托给我的梦。总之在我沉沉地睡在背篓里时,老美美死在了迁徙的路上。

后来,阿爸把瑟瑟发抖的小狗美美搂在怀里,冲阿妈说,让它和庚崽窝一个背篓里,就是天塌下来,也要把它带到我们的新家,它可是跟庚崽吃同一条狗的奶活下来的啊!

所以,我是一条狗命。

我身上流着狗血。

在我们从拐子寨迁到矮脚寨,又从矮脚寨迁到四十八步的岁月中,我慢慢长大,而狗美美却在长到一只成年猫那么大的时候,不再生长。到了四十八步后,我的模样开始出现奇怪的变化,在我嗓音开始出现喉结音时,我的声音也出现奇怪的变化。

有一天,阿爸瞅了我好长的时间,突然闷声闷气地冲我道,你的模样长得越来越像老美美了。那时我不知道老美美是谁,就闷气闷声地回阿爸一句,我不认识老美美。阿爸又说了第二句,你说话的声音也有点像老美美。我又回一句,我听不清自己的声音。那回,阿爸又破例说了第三句,像老美美也好。我知道,阿爸说到第三句,就永远不会再说了,哪怕死了人,他也不会再多说一句话。

我不会自讨没趣,不再吭声。我虽然不问阿爸什么,却自己不断地跟自己说起来。那一回我跟自己说了很多,直到说进一个又深又长的梦境中。也就是在那一天,老美美第一次走进我的梦里。

十岁那年,阿爸带着我和狗美美迁到了四十八步。对,他没有带上我的阿妈。头一年,阿妈染上了一种怪病,折腾了两个月就死了。阿妈死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阿爸请了矮脚寨的一个巫师替阿妈做了法事,然后按照我们瑶人非正常死亡的习俗为阿妈烧棺焚尸。

我记得阿妈躺在棺材里,那个又矮又瘦的巫师一边瘪着嘴念念有词,一边将几片淡黄色的纸用火点燃,放在我阿妈苍白的脚心边。开始我看见燃烧起来的黄纸溅开红色的火苗,那火苗在阿妈白得骇人的脚心上仿佛盛开的鲜花。不久,那火苗就紧紧咬着了我阿妈的脚心,变成一条凶猛的吐出舌头的狗,一口一口地将我阿妈的身子吞噬。

大火在棺材里熊熊燃烧,却并不冒出青烟。更奇怪的是,在我阿妈化为一堆灰尘后,棺材却完好无损。好多年后我才从四十八步那位老巫师嘴里得知,那是我们瑶人巫师祖传的独特法术,叫“烧棺”。

瑶巫的独特法术还有很多,有些是不能与外人言传的。对于一个通灵的人,我知道那些法术的所有秘密,如果说出来,可就不灵了。所以那些法术我会永远埋在心底,不与人言。

四十八步的老巫师或许是看中了我这一点,当然,可能是更看重我长得越来越像个狗样了。他曾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暗示我跟他学巫术,而我却对那些巫术提不起兴趣。那时我痴迷上了我们瑶人特有的长鼓,因为我莫名其妙地爱上了涛圩镇上一个鼓师的女儿。

涛圩镇离我们四十八步有好几十里的山路,我究竟是怎样爱上了鼓师的女儿呢,我得先吊吊自己的胃口,那份美妙的情感不能轻易说出来。

让我绕回去,先说四十八步的事。

四十八步跟我们瑶人所有居住的地方一样,隐伏在深山密林里,我们瑶人祖祖辈辈都是依山而居,而每一次迁徙都会朝往更深的山林。说我们是大山的子民一点也没错。尤其是我们被称为过山瑶的,哪里有山哪里就是我们的家。我们靠山吃山,在贫瘠的山林里刀耕火种,直到那些山地上再也长不出庄稼,然后我们种上树木,又朝另一片山林迁徙了。这就是我们过山瑶。

若不是那年奇特的大旱,兴许我们会在四十八步住下去,因为真难得找到一个那么好的宜居之地啊!

我要是笼统说那地方好,你们可能没有印象,也会弄不明白。这么说吧,那地方山是绿的,水是绿的,连空气里都浸透着淡淡的绿意。尤其是我们寨子下面那一片又宽又大的洼地,里面长满各种各样的花草,其中有一种草被称为香草。在它生长时,你闻不到一点香味,与其他的野草没丁点区别,可是它枯萎后,或者说它死去后,却散发出奇异的芬香味来,而且它死去的时间越长,香味就越浓。

你想想啊,野草年年生长,岁岁枯荣,几年前枯死的草茎全都散发出一阵阵浓郁的香气,那香气就把整个四十八步都笼罩着了,都浸泡着了。先前已经居住在四十八步的瑶人,家家门口都挂着一把枯死的香草,或者把那些香草压在箱子底下。箱子里放着洗干净的衣裤,你穿上那些衣裤,哪怕那些衣裤再破再旧,可也是芳香四溢啊。所以,单凭那一园的芳草,四十八步就真是个好地方啊!

当初,在我和阿爸还不知道有这样一个香草园时,也许就是阿爸闻到了那远处飘来的奇异幽香后才迁到这里的,阿爸再也不愿继续往前走了。

阿爸按照我们瑶人的居住习俗在一个半山腰上搭建一座简易的吊脚楼。他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几乎不需要我帮忙,三下两下,一幢吊脚楼就像一幅图画一样挂在飘着雾气的半山腰上了。

我记得阿爸那时很得意,望着他挂上去的那幅画,又望望远远近近层层叠叠的山峦。一阵山风吹来,远处的竹林和树林像一层层绿色的波浪起起伏伏。阿爸说,庚崽,把那杆老铳给我拿来。

我忘记说了,我们瑶人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把或者两把老铳,那老铳既用于打猎也用于防身。我们除了开山种庄稼外,冬天里猎人们就背着老铳带上猎狗进林子里去打猎。阿爸的那把老铳虽然上了点年纪,却被他擦得很干净,长长的铳管乌黑发亮。

我跑进吊脚楼里替阿爸拿出了那把老铳。阿爸接过老铳,然后高高地举了起来,对着天空叭叭放了几铳。一直坐在旁边摇着尾巴的狗美美猛地跳起身来,张着嘴朝天空汪汪大叫几声,便慌忙躲在我的身后。

阿爸提着老铳站在那里,望着天空。在铳药串过几团红红的火光后,烟雾像飘落的孔雀羽毛,从天空往下坠去,滑过无数条蓝色的弧线。

老铳的响声传得很远。

我知道,阿爸是用铳声告诉深山里的人,这边又安了一户瑶家。因为新来,我们根本不知道这密密的山林里有没有我们的同类。要是放上几铳,得到回应,就说明远处的半山腰上,居住着另一户瑶人。若是没有回应,就说明这里荒无人烟。

我们瑶人不但用这种方式发出新来者安营扎寨的信号,同时也用这种方式与周围居住的瑶人进行各种各样的联络。根据铳的响声不同,或表示相互聚会有事商议,或是长毛进山,或是哪个寨里老了人。总之,不同的铳响有着不同的意义。外人听不明白,可我们瑶人却一听就清楚。

阿爸放了铳后,就一直站在那里,既不动也不说话。好久也没有听到铳的回应,阿爸压根不相信这么好的地方会没有瑶人居住,就那样久久地站着。

我终于按捺不住了,说,爹,没人。

阿爸没有理我,举着那把老铳,叭叭,又是两铳。

狗美美又汪汪大叫起来。

就在那时,山的另一边传过来几声清脆的响声,与阿爸放出去的铳声在半天上撞到了一起,像炸雷般响过。阿爸咧着嘴,呆呆地听着。我兴奋得正要呼叫,突然,又从几个不同的方向不停地传来一声又一声的脆响。远处的天空,溅起无数的火星子,几乎把天上的雾气都惊散了。

狗美美也兴奋得冲着铳响的地方来回奔跑,不停地叫着。待到铳声渐渐消失,它才摇着白尾巴,坐在地上,竖着耳朵静静地望着天空。

阿爸脸上终于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来,道,我就晓得,这么好的地方,我找得到,别人未必找不到呢?

没多久,我们就知道了这地方叫四十八步,过来看我们的寨民说,这名字是老巫师取的。老巫师准确丈量过,这方圆十几里的地方,每走四十八步,那种奇异的香味就会扑面而来,所以老巫师就把这地方取名叫四十八步了。

他们用崇敬的口气跟我和阿爸提到那个老巫师。老巫师在这里已经住了好多年了,老巫师平常在他那幢吊脚楼里练巫术,不轻易出门,要是一出门,就会坐在一棵树上吹奏牛角号。老巫师的年龄不晓得有多大了,老得一嘴的牙齿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颗。那几颗牙齿又长又黄。只要老巫师一吹牛角号,寨子里所有的狗就都会奔他而去,然后齐刷刷地坐在老巫师吹奏牛角号的树下,十几双狗眼会一动不动地盯着老巫师看,既不叫,也不跑,就那样望着。

寨子里的人说这话时都注意到了我们家的狗美美,当他们听说狗美美的年龄与我一般大,都惊骇地瞪着眼睛,纷纷说,哪有十年的狗才长这么一点大呢?怕莫是成了精的一条狗吧?说罢都哈哈笑了起来。狗美美仿佛知道那些人是在笑它,不好意思地望望我,摇了摇尾巴。我赶紧把狗美美拢到身边,用手不停地抚摸它。大伙笑了一阵,冲阿爸说,下回老巫师吹奏牛角号时,你家狗美美一定也会跑过去的,这可是一条奇异的狗呢。

尽管他们说这话都心怀善意,我却莫名其妙地有些不悦。我唤了一声狗美美,就和它一起离开了吊脚楼,到外面去了。

我对狗美美说,别听他们的,那个老巫师吹牛角号时你也可以不去。我晓得,那老巫师肯定是用巫法将寨子里的狗唤到他的树下的。我可不怕巫术。你要是按捺不住牛角号的诱惑,我会跟你一起去见那个老巫师和那些狗们,它们不敢把你怎么样。

四十八步给我留下最初印象的就是那个香草园和他们说的那个老巫师。在说那个老巫师时,我闻到了他们身上奇异的香味。那个老巫师我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看到他。现在我们说说我家那条狗,那个永远长不大的狗美美。

我说过的吧,那是一条纯白色的狗,它的身上几乎没有杂毛,如果远远看上去的话,你会以为它是一只白色的猫。但是它的狗头却出奇的大。并不是它的狗头比一般的狗头格外大些,只因为它的身子太小了,狗头自然就显得大了。它常常处在一种受到惊吓的恐惧中,一双眼睛总是无助地望着阿爸和我。当然,阿妈在世的时候,它也常常拿狗眼看着阿妈。

在矮脚寨的那几年,它常常受到其他狗的欺负,因为其他所有的狗都比它凶猛。有一次,它同时受到两条大猎狗的攻击,要不是我及时赶到,就被它们咬成碎片了。

当时我拿着一条大木棍,把那两条可恶的狗赶出好远,后来我还想出一个恶毒的办法去报复它们。我从锅里捏了两个米饭团,每个米饭团里都放了几个铁钩子,扔到那两条狗经常出没的地方让它们吞吃,希望那些钩子把那两条恶狗的狗肠子勾出来。幸亏被阿爸及时发现,不然我会受到惩罚。若是把狗弄死了,我就会被峒主绑了送到山上去让老鸹活活啄死。这是阿爸跟我说的。

那回阿爸破天荒跟我说了好多话。阿爸说,我们的祖先是一条龙犬,先前住在一个叫千家峒的地方,在那里生下了我们瑶族十二姓,犬王后来上山打猎,追赶一只羊,不小心摔下山去死了,被尊为盘王。我们盘姓人家哪能用这种恶毒的招数去害自己的祖先呢!

从那次以后,所有的狗在我的眼中就不再是狗了。

不是我把它们看成了人,而是它们确实在我的眼前常常变成人的样子匆匆奔跑,尤其是夜晚,我经常看见一条狗戴副眼镜,披着花头巾,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在山村里穿行。而我们家的狗美美,一到晚上,有时会变成一个美丽的瑶家姑娘,坐在那里含情脉脉地望着我。

我常常带着狗美美到吊脚楼外去看夜空中的星星,它会像个乖孩子似的坐在我的旁边,我看多久,它就能看多久。就在矮脚寨那样的星空下,我突然觉得有许多话要跟狗美美说,在我胡言乱语说出一些不着边际的瑶语时,我似乎听见了狗美美与我交流的声音。我回过头去看它,它也回过头来看我,我知道它说了些什么。我在与它对视的时候,看见它的眼睛笑了,我也嘿嘿笑了起来。

我一点也没感到惊奇,觉得那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因为我没有人说话,可怜的狗美美与那些凶猛的狗们也没有什么交流,我不跟它说跟谁说呢,它不跟我说跟谁说呢?

那是我与狗美美之间的秘密。好长时间,阿爸也不晓得我通狗语。

就是从那时起,我把狗美美视作了我的亲兄弟,我不太相信它是个瑶家姑娘的化身,因为它压根是一条公狗,我把它当作亲密的弟弟。我对它的怯懦和丑陋不再讨厌,而是处处像哥哥一般护着它。

要不是那天我去寻找狗美美,也许我就错过了认识鼓王女儿的机会。后来我和她在那场规模十分宏大的还盘王愿上再次相遇,两人眼中碰出了电闪雷鸣般的火花,那都是因为狗美美导引我在香草园里见到过她的缘故。后来想,那一定是狗美美有意把我引到香草园去的。

那是一个秋天的上午,吊脚楼外的村子里到处响着鸟叫和虫鸣声。秋天的热气尽管被山林吸纳和蒸发,天气却依然闷热。

一大早,狗美美卧在吊脚楼外懒洋洋地吹风,闻着从香草园里飘来的香味,它很是惬意地躺在那里,有时还禁不住就地一滚,四脚朝天露出毛茸茸的肚皮。

阿爸从地里回来时,我正坐在门槛边按照阿爸的吩咐掰着苞米。阿爸每次从地里回来都会习惯性地叫声狗美美,然后狗美美就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娇巧的身子,像箭一般朝阿爸飞过去,后面的两只脚踮地,前面的两只狗爪弯曲着,整个身子像人一样立起来,朝阿爸表示亲热。可那天阿爸接连叫了两声,也没有看见狗美美的身影,阿爸一般是不会再叫第三声的,就瓮声瓮气冲我叫道,庚崽,美美呢?

我放下手中的苞米,朝狗美美躺着晒太阳的地方瞅去,哪有狗美美的身影?它不知什么时候离开的。我急忙站起身,在吊脚楼边四处寻找,一边大声叫唤,找了一圈,连狗美美的影子也没看见。

阿爸说,得把美美唤回来。停了一会,阿爸又补充了一句,我看见寨子里好几条狗了,全都比矮脚寨的狗长得壮实。我知道阿爸说这话的意思,阿爸是担心四十八步的狗比矮脚寨的狗更凶更猛,更能欺负狗美美。

要是狗美美遭遇了寨子里的狗,它不会是那些狗们的对手。我也看见过寨子里的好几条狗,全都长得像狼一样,目光炯炯,膘肥体壮,奔跑起来就像龙卷风一样虎虎生威。

我一边叫着美美,一边朝吊脚楼外的山路上寻去。

山林里回响着我的呼叫声,那声音一定传得很远,因为我听到了山林里树叶的哗啦哗啦声,每片树叶上都滚过我的尖叫,我的声音很独特,有点像狗的嚎叫。

我走过了一片山林,又走过了一片山林,却连狗美美的影子也没看见。那时,我真有些急了,狗美美从来不会跑得那么远,何况只要我发出那种独特的呼叫声,就是再远它也听得见。

我不知道找了多久,我差不多要哭起来。我想,要是狗美美真的就这样死去了,我该怎么办呢?夜里我跟谁再去看星星呢?我突然感觉到一种巨大的从未有过的恐惧和悲伤,在找不到狗美美时,我感到了狗美美对我是那么的重要。尽管它又丑又小,但它是除了阿爸之外,唯一与我相依为命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狗伙伴啊!而且它还听得懂我的瑶话,我也听得懂它的狗语呢!

我站在一个高高的山坡上,拼尽全身力气,声嘶力竭地大声呼喊着。

就在我茫然地站在那里泪流满面时,我突然看见远处晃过一道白得亮眼的光来,我猛地一惊,看见狗美美转过头朝我望了一眼,就朝前面撒脚奔去。我大声叫着美美!美美!狗美美却没有回头,只一个劲地朝前箭一般奔去。

我一边叫着一边飞快地朝狗美美追去。我不知道狗美美为什么那样奔跑,为什么不像平常那样摇着尾巴朝我迎过来,我几乎怀疑我的眼睛出现了毛病,可分明前面奔跑的就是狗美美。

就那样我不知不觉跑进了香草园。

满园的香气是那样奇特,几乎令我晕眩。正是秋草枯黄的季节,我知道满园的香草已经死去好长日子了,它死后的香味是从灵魂里散发出来的,所以那种香味勾人心魄,动人心弦。

奔在前面的狗美美一转眼就不见了,身影消失在齐人深的草丛中。

我依然大声叫着走进香草园的深处。就在我听见一阵溪水的哗哗响声时,一个清脆的声音略带惊慌地朝我应道,哪一个呀?等一下,等一下,别过来!

可是已经晚了,我已经踏过一蓬乱草,站到了那条小溪边。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张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见溪水边,蹲着一个看起来比我大一点的姑娘,正在那里解手,她的裤子褪到了腿下,露出两瓣圆圆的屁股,白得令人发晕。

我像个傻瓜似的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这时,不远处又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美美,你跟哪个说话呀?

那个也叫美美的姑娘一边慌忙站起身,一边手忙脚乱地系上裤子,狼狈不堪地望了我一眼,脸涨得就像刚绽开的杜鹃花,一片嫣红。

我猛地惊醒过来,脸上一阵火辣火烧,再也顾不上去寻找狗美美了,心像擂鼓般跳着,迅即转过身,像杀了人似的仓皇而逃。我怎么也没想到,那个露出圆圆屁股的姑娘也叫美美,竟然跟狗美美同一个名字。

一直跑出香草园好远,我也不敢回头。

心跳得仿佛要蹦出来。

我忘记了狗美美,忘记了自己是怎么从吊脚楼跑出来,又是怎么进了香草园的。我满脑袋里晃动着那两瓣白白的屁股,晃动着那叫美美的姑娘站起身来朝我张望的狼狈模样,和那张红得像杜鹃似的脸庞。

回到吊脚楼时,我看见狗美美正悠然地坐在屋门外,朝我摇晃着尾巴。阿爸说,我刚刚离开吊脚楼,狗美美就回来了。

我望着狗美美,又望了望阿爸,傻了。

我刚刚追逐了那么久的狗美美,难道只是一个幻觉?等我再去看狗美美时,发现它的一双狗眼似乎在朝我笑。

我真想飞过去踢它一脚。

第二天,寨子里有人过来跟我阿爸说,昨天涛圩鼓王又派她女儿到香草园来采香草了。鼓王有一面传了百多年的长鼓,每年的秋天,鼓王都要用我们四十八步的香草泡水把那面长鼓浸上七天七晚,鼓王的长鼓打起来芳香四溢,鼓声可以传出几里之外。今年涛圩那边要举办盛大的还盘王愿,到时鼓王的那面百年老鼓又能派上用场了。

我知道,我们瑶族先前并不是住在深山林子里的,而是从好远好远的地方迁徙过来的。迁徙途中,横渡大海时遇上了大风浪,大风浪一直刮了几天几夜不停歇,眼看全都要葬身大海之中了,瑶家的头人跪拜在一条船头上,领着所有的瑶民向盘王许下大愿,祈求瑶人安全渡海靠岸。那愿许得灵了,风浪不一会就停了。自此以后,瑶人们不管分住在哪里,都会在每年的十月举行声势浩大的还盘王愿。

这一年的还愿仪式由涛圩的鼓王发起,鼓王被拥为还愿活动的大会首,召集散居在各个山寨的瑶家子民前往涛圩聚集,击长鼓,跳瑶舞,祭盘王。有钱出钱,无钱出力,所有的瑶人都要前去参与祭祀。

我从阿爸断断续续的言语中知道,由于不停地迁徙,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参加这种大型还愿活动了。还是在拐子寨的时候,有一年由他的阿爸,我的爷爷发起,在拐子寨办了一次轰轰烈烈的还盘王愿。那次还愿之后,爷爷就离开了拐子寨,去寻找一个叫千家峒的地方,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爷爷的故事,阿爸不会多说,我也不会去多问。我晓得我的身上有一种很神秘的力量,所有的事情和秘密到时我都会知道,要不从梦境中知道,要不就从狗美美的狗语中知道。后来关于千家峒的秘密和我们瑶族所有的事情,我全从老巫师与我的通灵中晓得了。

所以我明白,神让你知道的事情你迟早会知道,神不想让你知道的事情,你最好别去打听。

在香草园遇上鼓王女儿不久后的一天,我正在与狗美美交流狗语,突然听到了狗美美用略带沙哑的狗腔对我说,就要还盘王愿了,还盘王愿时,你还会有另一次奇遇的。我问狗美美会有什么奇遇呢,狗美美就不再说了,嘴里只是呜啦呜啦地轻声叫着。我又问它上次在香草园究竟是怎么回事,它也含糊不清只是哼哼叫着,不再细说。我有些急,不停地拍着它的头追问怎么回事?

在与狗美美的交流中,我比较放肆,而且话也特别多,一点也不像我与阿爸之间总是说不上几句话。狗美美正要说什么,突然我看见它竖起了耳朵,身子也一下坐直了,一副细心聆听什么的样子。我正奇怪,就见狗美美一下蹿起身子,不要命地朝前狂奔而去。它狂奔的脚步是那么灵敏,身子是那样的矫健,仿佛一道白色的闪电。我惊呆了,我从来没见过狗美美奔跑的姿势竟然如此优美。

就在那时,我听见远处传来悠长的号声。

是牛角号的声音。

仿佛某种神秘的感应,我一下就晓得了,一定是那个邻寨人说了好多次的老巫师出现了。

我不由自主地跟随牛角号声也像狗美美一样朝前狂奔。

我听见那牛角号发出的声音很怪,像是婴儿的啼哭,又像是老牛的哞叫。在我朝牛角号声奔去时,我仿佛听到了无数头老牛的叫声,叫声此起彼伏,悠长而苍凉。

那号声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吹得我全身发怵,我不顾一切地朝号声吹响的地方奔去。我想,那时即使前面是万丈深渊,即使前面是刀光剑影,我也会不顾一切向死而去。

我没跑多久,就看见了非常奇特的一幕。只见一个满脸仿佛爬满了蚯蚓的老人,用一双又细又长的手从脖子后面绕过去,像两根枯藤绕着树脖子似的绕到嘴前,拿着一根发黑的牛角号呜呜吹着。树下,几十条狗齐齐地坐在那里,狗美美的身影虽然瘦小,却格外醒目。它坐在最后的侧面,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老巫师手中的那根牛角号。

秋天的黄叶被老巫师的牛角号纷纷吹落。

我怔怔地望着那棵树和坐在树上的老巫师,我觉得在哪里见过他。在哪里见过他呢?他整日缩在远方山寨的深处,常年在那里练着法术,他的身影从未在四十八步出现过,我会在哪里见过他呢?

我正疑惑间,老巫师的牛角号又是一声悠长的鸣叫,那鸣叫声一下子使我的灵魂从肉身飞出,我猛地觉得身子空飘飘的,止不住泪流满面。我的整个身心似乎全被打开,禁不住想像号声那样鸣叫。可没等我的声音发出来,就听见那几十条狗随着老巫师悠长的牛角号声全都嚎叫起来。

那嚎叫声惊天动地,既像几十把牛角号一齐吹奏,又像几十个婴儿的啼哭。

我知道我终有一天会被这号角声召唤,但我没料到会以这种方式聆听到那远古的牛角号声。我站在那里,几乎毫不犹豫地与那几十条狗一样张开嘴巴,对着天空长号起来。我的声音从我的喉咙里喷薄而去,与老巫师和几十条狗的嚎叫声碰撞在一起。我自己把自己吓了一大跳。我嚎出的声音是那样古怪,既像狗的叫声,又像牛角号的呜呜声。

我感到自己的腹腔里有一股永无止息的气流,源源不断地经由喉咙奔涌而出。一股不可名状的冲动和欲望似乎要把我周身的血液点燃,整个人随着那排山倒海的号角声像要飞翔起来。

我仿佛看见远方成千上万头牛朝我奔来,山林呼啸,百鸟鸣叫,长鼓擂响。我看见老巫师浑身不停地颤抖,我生怕他会从树上摔下来,却见老巫师双眼紧闭,脸上的小块肌肉像无数条蚯蚓似的在上下爬动,眼中的泪花在飞溅。

我不知道是老巫师的牛角号声唤醒了我沉睡的灵魂,还是我沉睡的灵魂唤醒了牛角号,总之,那天晚上,一个奇怪的梦又降临在我的吊脚楼。我梦见一条金黄色的狗咬下了一个老王的人头,黄狗含着那颗血淋淋的人头在大海中游动,身边波浪汹涌,海风阵阵吹过……

几天之后,在祭奠盘王的还愿殿前,我看到了一蹲石塑的狗,那狗竟与我在梦中所见的一模一样。我知道,那便是我们瑶人的先祖—盘王。

那天,四十八步周边山寨的瑶人全都穿上节日的盛装,相约去涛圩还盘王愿。阿爸从箱底下拿出了一件半新半旧的衣装给我换上。他自己也早已装扮一新。

此前,阿爸把从矮脚寨带来的一张珍贵狐皮换了铜钱,交给鼓王派来集资的一个小会首,作为我们家的愿资。那张狐皮也许是我们家唯一值钱的东西。我曾经听阿爸说过,要猎获几张能够卖上好价钱的兽皮等我十五六岁的时候为我度戒所用。现在为了还盘王愿,阿爸暂时不再考虑替我度戒的事了。出发前,阿爸说,记住了,要是不小心被捉了红花崽,一定要故意装作不从的样子。

我没吭声,我知道我的模样虽然奇特,但不会那么凑巧就被捉了红花崽。这些天寨子里在不停地议论哪个后生有可能会被捉红花崽,几乎没人说会捉到我。我从他们津津有味的谈论声中明白了捉红花崽是怎么回事。

所谓捉“红花崽”,就是在还盘王愿时,由一个会首在仪场中左顾右盼,从看热闹的人群中挑出几个尚未婚娶的黄花后生,由会首在看中的后生衣领上插一面小红纸做的“令旗”,然后几个跟在会首身后的已婚男青年一把将插了令旗的“红花崽”捉住,拖到歌堂上,与歌女相对而坐。

歌女是请来陪先祖盘王的,而抢来的“红花崽”是陪歌女的。歌女有四个,全是百里挑一的美貌瑶女。所以,几乎没有哪个未婚的“红花崽”不暗中希望这种幸运能够降临到自己头上。坐在歌女的对面,望着歌女唱歌,那该是怎样的令人心旌摇动呢?

四十八步的那些未婚男子早已个个喜笑颜开,以各种方式把自己打扮得招人瞩目。有两个后生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把长长的野鸡毛插在自己的头巾上,随风摇摆,老远看去,鲜艳无比。

一路上,他们嘻嘻哈哈,相互调侃着要是幸运被捉了“红花崽”的事。谁也没把我看在眼里,或者认为我年龄太小,或者认为我相貌古怪,反正没人认为我会被抢去做“红花崽”。听着他们的议论,我自惭形秽,一路上落落寡合,不参与他们的谈笑。

我不停地用眼睛与狗美美交流,并与狗美美心领神会地说着狗语。直到他们突然谈起鼓王女儿,我才侧耳细听。他们说,鼓王女儿肯定会被选为歌女,因为鼓王女儿不但容貌乖,而且歌也唱得无人能比。

他们又说起早不久鼓王女儿到四十八步来扯香草的事。说,鼓王的那面长鼓早已浸泡得芳香四溢了,今年的鼓声一定敲得十里外都能够听得到。一个后生说,那可不是十里外听不听得到的问题,鼓王的长鼓是敲给盘王听的,盘王听了鼓王的鼓声,一定喜笑颜开,年年会送福给我们的。

听到他们议论鼓王女儿的事,我的脸上一阵又一阵发红。我拼命抑制自己不去想香草园的那一幕,可眼前却老是晃动着鼓王女儿那两瓣雪白的屁股和她站起身来朝我张望的红脸。我突然想,要是我真被捉了红花崽,在歌堂上与鼓王女儿对面相坐,那就不是幸运,而一定是盘王对我的惩罚了。狗美美那时回过头朝我望了一眼,我愣了一下,狠狠地瞪了它一眼,恨不得又踢它一脚。

怀着这样惴惴不安的心情,我害怕极了,生怕自己真的不经意间被抢去做了“红花崽”。所以在看热闹时我尽量挤在那些老人中间,而且前后左右四处张望,只要发现有像会首模样捉“红花崽”的人,我就赶紧低下头,缩了脖子钻进人群中去,不让人看见我的那张奇怪的狗脸。

那真是个热闹非凡的还愿聚会啊!我平生还从没看到过那么多的族人从四面八方涌向涛圩,几乎所有的人都穿着花色鲜艳的瑶服,披着织得精致的头巾,全都围聚在一个临时搭建的神堂前,领头的会首们早把神堂装扮得端庄肃穆。

突然,一声嘹亮的牛角号声从地底冒出,直冲云霄,朝那蓝得刺眼的天空直奔而去。号声悠远而绵长。我踮起脚尖朝前望去,只见一个祭师模样的人拿着一把又长又大的褐色牛角,两腮鼓得圆圆的,眼睛也睁得圆圆的,尽管他费了那么大的劲,却一脸的肃穆平静。那声音仿佛从腹腔发出,所以在我听起来就像从地底冒出来似的。

牛角号手旁边,分列十几个穿着同样的祭师,一律左手摇铃,右手舞剑,口里不停地念念有词,然后,三眼长镜齐鸣,花炮炸响,纸屑飘飞。在那些摇铃舞剑的祭师飞快地唱起祭歌时,就见一个身着红袍的屠宰手手执长刀,将一头披红挂彩的大水牯牛迅速牵到神堂前,飞起长刀,朝牛颈砍去,顿时,牛血喷溅。

宰牲,净堂,盘鼓,一场又一场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

我看得呆了。我弄不明白那些繁纷仪式的用意,只是挤在人群中既新奇又心潮澎湃地看着,不知不觉中早将捉“红花崽”的事抛到了脑后。后来,我看见神堂前,一个年老的瑶师手执一条木凳将一个青年歌师拦在了大门边,手执木凳拦门的瑶师大声唱道:

鼓是什么鼓?

鼓能够响多少曲?

鼓叫什么鼓?

鼓里歌本有好多?

青年歌师不假思索地大声答唱:

长鼓无爷同日生,

左无戚来右无亲。

长在青山云雾下,

伴随云天太白星。

就见那瑶师微微点头,将手中的木凳移开了。我看见那个青年歌师风度翩翩地走进歌堂,后面的人群一阵涌动,差点把我挤倒。我低着头,拼力推了推前面的人群,从缝隙里朝前望去,看见神堂屋里一个厨师模样的人手托木盘,木盘里盛了两杯酒,一边将青年歌师迎进去,一边唱道:

门前鼓响有客来,

原是六郎远路来。

行到贱村无礼仪,

一对美酒捧出来。

青年歌师又唱了:

村前喜鹊叫喳喳,

贱步移到贵人家。

行到贵村无别事,

盘王愿上闹歌堂。

厨师又唱了:

郎是远乡客,

爬山过岭也难得。

饮了一双落脚酒,

行伞歌堂即时开。

那唤作六郎的青年歌师端起托盘上的两盅酒一一喝了,抹了下嘴又唱开了:

好酒浆,

斟出地头满屋香。

千杯万杯郎饮了,

留下一双回转乡。

好酒杯,

斟出地头满屋堆。

千杯万盏郎饮了,

留下一双回转杯。

唱罢,亮起嗓门大声道,三更路头,四更路尾,移步贵村,齐齐逢着行伞歌堂,齐齐安坐。

那唤作六郎的歌师,一脸白净,头发乌青,红唇皓齿,极有做派,一双黑眸流转传情,两道弯眉聚散会意。我生生地被他迷住,痴痴地望着六郎。那时刻,我想我那样子一定像个傻乎乎的孩子,瞪呆了眼,张直了嘴,拉长了脖子,挤在人群中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六郎歌师。

我一点也没有料到,一个在人群中左顾右盼了好长时间的会首,领着几个已婚男子早已盯上了我。就在我看得如痴如醉时,突然觉得后衣领上插进一根冰冷的东西。我猛地转过头来,就看见自己的后背插着一面令旗。我正要叫喊,霎时奔上来几个又高又大的青年男子,齐声笑闹着一把将我捉住。

有人大叫,啊哈,又捉住一个“红花崽”了!又捉住了一个“红花崽”了!

在一阵哄笑声中,我看见愿堂的大门里,在几个女子隐隐约约晃动中,那张熟悉的漂亮脸蛋射进我的眼中。

天啊,那不就是鼓王女儿,与我那条相依为命的狗同名的美美?

我稀里糊涂地被他们捉了“红花崽”,又稀里糊涂被他们安排与鼓师的女儿面对面坐着。我呆若木鸡,旁边的几个“红花崽”却喜气洋溢,满脸的兴奋,眼睛时不时望着各自对面的漂亮歌女。

我一直埋着头,不敢正眼看鼓师的女儿。我知道她瞥我第一眼时就认出了我,当时我看见她的脸一下红得又像绽开了的杜鹃花,而我的脸呢,一定红得像天边的火烧云。

后来我就一直埋着头,再也不敢看她。不知过了多久,在瑶师引领下,四个歌女和两个年龄稍大的歌娘开始亮着嗓门唱起歌来。那歌一起了头,就再也没法停下来。

我的心始终咚咚跳着,她们唱的歌我一句也没听清。我只听见几个歌女和歌娘的嗓音全都那样婉转好听,就像山中的溪流在一波追逐着一波,不断地朝我涌过来又奔过去。其中一个声音清脆明亮,音质纯美,仿佛裂帛碎玉的声音,我知道那是坐在我对面的鼓王女儿—美美的歌声。

后来,我闻到从她嘴里和身上散发出的一股独特的气味,就像晨风吹过一阵麦浪的气味。那甜甜的清新气味,朝我似有若无地扑过来,不时渗进我的毛细孔,然后深入我的骨髓里。我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更不敢抬头看她,只是用鼻子偷偷地吸着那让人迷醉的味道。

我突然想起狗美美跟我说起的那句话,心想这就是我在还盘王愿上的奇遇了。那一刻,我甚至怀疑这一切都是狗美美暗中搞的名堂。狗美美这时在哪里呢?它一定是混在人群中正幸灾乐祸,偷偷乐呢。

有一次,坐在我身边的另一个“红花崽”用胳膊重重地碰了我一下,我猛地抬起头朝那个“红花崽”望去,看见那个“红花崽”正朝我窃窃笑,然后就盯着我对面的鼓王女儿做了个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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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禁不住望了一眼坐在我对面的鼓王女儿,看见她那两片饱满圆润的红唇正在一张一合,歌声就从那里发出来。我看见她两排非常好看的牙齿,在红红的嘴唇里不时闪着玉石般的光彩。后来,我猛地触到了她的眼神,那眼神似乎被唱出的歌声深深打动,浮着一层雾水一般迷离的光。

她离我是那样的近,近到我一触手就能摸到她身上任何一个部位。我慌忙埋下头去,被她的歌声,被她唱歌时的眼神和身上的气息给淹没了。我觉得我的整个灵魂从愿堂屋里飘了出去,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鼓王女儿和另几个歌女坐在那里一直不停地唱啊唱,也不知唱了多久,后来整个仪式就移到庙前一个空旷的坪地里去了。我也不晓得是如何离开愿堂屋的,是如何离开鼓师女儿的。等我从迷迷糊糊中清醒过来时,我看见几乎所有的人都在那个大坪里跳起了长鼓舞。

我在那里四处寻找阿爸和狗美美,却怎么也没有看见。我身边全是黑压压的人群,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几乎都在跳着长鼓舞。随着鼓声,是那些舞者的跺脚声,他们不停地跺着脚,还不时地弯曲着腰,展示不同姿态的舞步。突然,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就听见有人兴奋地叫道,鼓王来了,鼓王来了!

我顺着人群欢呼的地方望去,只见在六郎和十几个青年的簇拥下,一个大约四十开外的中年瑶人手提一面发了黑的长鼓朝这边走来,人们就都停住了跳跃,全朝那个中年瑶人涌去。我随着人群拼命往前挤着,却怎么也接近不了鼓王,只远远地看见那面发了黑的鼓皮有些脱落,四周钉的钉子锈迹斑斑。我闻到了一股奇香在吹过来的风中飘散,几乎弥漫了整个大坪。我知道,那一定是上回鼓王女儿从香草园里带回的香草将那面长鼓浸泡出的味道。

我又想起了刚才在歌堂上的那一幕。此刻,鼓王的女儿跑到哪里去了呢?我一双眼睛四处搜寻,却再也没有看到鼓王女儿的身影。正心猿意马间,突然听到晴朗的天空中仿佛响起一声巨雷,随即人群发出哟嗬嗬的高声叫喊。我定眼望去,只见鼓王猛地扬起一只手,然后那只手在空中飞快地转了个半弧,叭的一声击在那面破旧发黑的鼓皮上,刚才的巨雷声正是鼓王击鼓的响声。

咚!咚!咚!在鼓王的手臂挥动中,那面黑皮鼓不停地被敲响。随着鼓王的敲击,人们不由自主地分排列队,或十人对舞,或八人对阵,或两人相视而跳,几乎所有舞者的身子都在不停地腾挪,移拜,闪转,继而分分合合。我被那场面深深震撼,目瞪口呆,继而全身沸腾,额上渗满了汗珠。

鼓王重重地敲击一声后,身子猛地往下一蹲,挥着那面散发着异香的长鼓与对面的一个人对舞起来。那时,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我看见鼓王的身子不停地转挪,在转挪之间,鼓王的手又拍起黑皮鼓来,越拍越快,越拍越响。我几乎看不见鼓王的手了,只见在飞快的拍击声中,鼓面上散满了无数朵梅花状花瓣。我眨了眨眼,以为是幻觉,却听见激动的人群中发出海啸般高呼声,哟嗬嗬!哟嗬嗬!我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鼓王挥动的手臂,随着鼓点的击打声,空中飞扬的梅花不断地绽放,散落,消失,再绽放。

我看得鬼迷心窍,灵魂飞散,我不知道那就是被传得神乎其神的鼓王长鼓绝技—梅花扫雪。后来我看见鼓王表演起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动作,每次都引起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就连近处和远处的群山,都在回响着鼓王的鼓声。

再次见到鼓王女儿是在夜幕降临以后。那时,篝火照着深不可测神秘无比的山峰。我知道,祭祀盘王,要不停地跳,通宵达旦地跳,一直跳到满天的星星出来,跳到月亮从天空升起,又从半山坡落下,跳到黎明的曙光把整个沉睡的山林照醒。那时,林中的鸟就叫了。

此刻,在篝火的映照下,群山像一头又一头大狗熊若隐若现,人们在篝火中跳着长鼓舞,显得神秘兮兮,影魅幢幢。随着舞蹈,人们的嘴里哼着凄美而又悠长的曲子,那悠长而又凄美的曲子仿佛把所有的人都带到一个遥不可及的远方世界。我的心中无比悲凉,禁不住蹲在地上,巨大的悲悯令我情不自禁泪水涟涟。

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嗅到一股熟悉的气味,伴着夜风朝我吹来。我猛地转过头去,就看见了鼓王女儿的身影,正与一群少男少女边歌边舞,已经跳到了我的身边。我看见她的一双亮眸在黑暗中朝我望着。

我本能地迅速起身躲开,就听见一声长歌传来。我激动地朝那长歌声发出的地方望去,果然,是阿爸亮开嗓门唱起了盘王大歌。我知道阿爸的歌唱得有多好,他唱起歌的时候与平日判若两人。我看见阿爸在篝火的映照下,满脸通红,双眼发出从未有过的亮光。在阿爸的领唱下,许多人都跟着唱起了盘王大歌来。

我不晓得哪来的勇气,望了一眼在我身边跳着的鼓王女儿,激动地道,看,唱歌的是我阿爸!

鼓王女儿似乎没有听见我的叫声,或许是听到了我的叫喊声却不屑于回答。我的声音一下就被鼓声和歌声覆盖。我眼睁睁地看见鼓王女儿从我身旁一边跳着一边混进了人群之中,额上禁不住冒出了一层汗来。

正在这时,我猛地看见狗美美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直往鼓王女儿奔去。狗美美跑到鼓王女儿的身边,用嘴巴轻轻咬住了鼓王女儿的裤脚。鼓王女儿转过头,惊叫一声,猛地跳到一边。我大叫了一声美美,狗美美听到了我的叫喊,回过头来望了我一眼,转身又往前奔去。我大声叫着美美,美美,就急急追过去。我听见身后一个少女咯咯笑着,大声道,那个红花崽晓得你叫美美,另一个少年也大笑着道,我看他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你,说不准那红花崽喜欢上你了!

我羞得什么似的,慌忙跟着狗美美逃离而去。我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可就是接近不了狗美美,它就像一道白色的灵光,在夜色中的篝火中闪来闪去。我也不晓得追了好久,突然就再也没看见狗美美的影子了。

等我回过神来,自己竟然置身到了一个怪异的场景边。我看见那里围了黑黑的一群人,全都悄无声息,只见两个在祭祀时出现过的师公,腰上各扎一条长长的红布带,像两条狗似的跳着,另外两个师公在不停着念着经。

我怔怔地看着,那两个师公学着狗的各种各样的动作,不停地跳着,在夜色中,俨然就是两条不折不扣的狗。我不知道究竟是他们变成了狗,还是狗变成了两个师公。就在我惊诧莫名时,便见一个师公像狗一样弯着背,另一个师公呼呼哼着,也像狗一样爬上他的背,然后两人的动作完全就像交配似的跳来跳去。

我呆若木鸡。看着那两个师公的动作越做越丑,并且大声说着让人脸红心跳的粗话。我不敢再看,正要转身逃离,却被一只手紧紧抓住了。

我转头望去,竟是六郎。

六郎却没有望我,屏声静气小声道,既然看到了,就不准离开,这是我们瑶族的“龙犬交尾舞”,又叫狗绊舞,跳得越丑,说得越粗,盘王才越高兴呢!

我没料到六郎竟说这种话来,用力甩开他,转身急匆匆地离开了。

就在我转身的那一瞬,我猛地看见鼓王女儿那双亮亮的眼睛在不远处朝我望过来,旁边,狗美美正蜷缩在那里。

还盘王愿过去好长一段时间后,我还一直沉浸在那如火如荼的狂欢之中。我的眼前不时晃动着鼓王敲出的梅花和鼓王女儿的那双眼睛。我的心一刻也不得安宁,时常产生幻觉。看见吊脚楼后的竹林里、树枝边,或者是堂屋的火塘边都有鼓王女儿的影子,那影子不停地朝我回眸一望,露出一排洁白如玉的牙齿。

我知道,我无药可救地爱上鼓王女儿了。可是在我们瑶族,没有度过戒的男子是不允许向心仪的女性求爱的。我们通常在十五六岁的时候进行度戒,只有度过戒的男人才算正式成年,才算得上瑶人真正的一员。

阿爸曾经留下那张珍贵的狐皮,打算在我适年的时候换成我度戒所用的资费。当然那一张狐皮肯定派不上用场,但就是那一张派不上大用场的狐皮也被拿去还盘王愿了。我不好意思向阿爸张口。我知道阿爸会为我张罗一场度戒仪式的。等我度过戒后,我会到涛圩边的雾江去,与那些我们瑶族的男男女女一起去对歌求爱,那时我会用我独特好听的嗓门对鼓王女儿唱上几天几夜。

狗美美似乎知道我的心思,时常用一双狗眼暧昧地望着我,然后摇晃着它那根白色的尾巴。

冬天来临的时候,阿爸照例又要进山去打猎了。他每次打猎都会带上狗美美,然后把我一个人扔在吊脚楼里。可这年的冬天,阿爸破例带上了我。阿爸说,过了年后你就满十六岁了,要是运气好,打下几只珍贵的野兽,就可以给你度戒了。

那次,我们在山里蹲了一天一夜,却所获甚少。除了打下几只野兔和豪猪外,没有猎获能够换上好价钱的珍贵野兽。后来我们又进了几次深山,因为狗美美不够凶猛,加上我是个新手,阿爸不敢太冒险深入危险地带。在所获的猎物足够我们过冬所用后,阿爸就把那把老铳上了一层光油,收藏起来,不再进山了。

像往年的这个时候,阿爸开始坐在吊脚楼边不停地唱歌了。他在冬天唱的那些歌,全是思念我阿妈的歌。阿爸虽然沉默寡言,可唱起歌来却滔滔不绝,才华横溢,并且表情丰富。

我很害怕阿爸在冬天唱歌,那没完没了的歌声唱得我惶恐不安,唱得我格外地想念我的阿妈。阿爸的歌声显得那样的无助和那样的失落,一点也不像那次在还盘王愿上唱得那么高亢,而是时断时续,时高时低,悲声连连。一听阿爸唱歌我就会禁不住泪流满面。等到阿爸把喉咙唱哑时,我的泪水也会流干。

阿爸坐在吊脚楼边,用他美妙无比的嗓门唱着那首《我的房子》:

香哩呢,香哩!

别人的牛栏,

还有木头做梁,

还有竹片做瓦;

我的房子用一些芒条做梁,

用一些芒叶做瓦。

晴天我在屋外数天星,

雨天我在屋里捞得虾。

要是刮大风啊,

人嗳!

我的房子没有梁,

我的房子没有顶,

你说,

我的日子怎么过呢,

人嗳!

你说我的夜怎么过呢,

香呃!

邻寨的人也知道了我阿爸那些歌是为我死去的阿妈唱的,就跑过来劝说阿爸。他们说,今年我们还了盘王大愿,明年一定会有好收成,等到春天时,多播些种子,我们四十八步土地肥沃,能够长出好庄稼,等收成好了,再找个人吧。

阿爸也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地唱。

邻寨的人都晓得阿爸不爱说话,劝了劝,又听阿爸唱了一会儿就摇摇头走了。

这年的冬天,阿爸的歌声把四十八步都唱得笼罩在一片悲情之中。我知道,阿爸不把喉咙唱嘶唱哑,他的歌声是不会停歇的。他会一直唱下去。阿爸天生一副好嗓门,要是等到把嗓门唱破,整个冬天就过去了,直到山花盛开,百鸟鸣叫的时候,阿爸才会闭上嘴巴。

可这一回,阿爸的喉咙在唱了十几天后就开始嘶哑了,但阿爸却没有停止歌唱。后来我看见阿爸从喉咙里吐出了血来,很害怕,我想阿爸应该不会再唱了,但阿爸依然没有停止,依然没完没了地唱着。

我默默地望着阿爸,心中十分恐惧,狗美美也坐在那里,一脸茫然地望着。我突然有个不祥的预感,我想阿爸这次一定是要唱到彻底变成一个哑巴,直到不能再发出声音为止了。

要不是老巫师,阿爸可真就惨了。

老巫师是悄无声息地走过来的。我正坐在那里随着阿爸的歌唱声流着快要干掉的眼泪,老巫师就像个幽灵似的走了过来。老巫师走过来时什么也没说,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布包里取出一件花衣穿上,然后又用一根皮箍把脑后长长的散发扎成了一根辫子,模样一下就成了一个老妇人。

变成老妇模样的巫师微微闭上眼睛,开始在阿爸面前又跳又唱,唱的声音尽管不大,却十分诡异,就像一阵从山林深处传来的阴风。在老巫师跳了几圈后,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阿爸渐渐停止了歌唱,一双眼睛迷迷糊糊望着老巫师,然后就像吃了迷魂药似的被催眠了过去。

老巫师又哼哼着跳了一会儿,就见他的容貌也变了,变成了女人状。老巫师也坐了下来,坐在了阿爸的对面,就像我早些日子坐在歌堂里那样,与阿爸面对面坐着。

狗美美似乎异常兴奋,几次想朝老巫师亲热地扑过去,但蹬了几腿之后,就竖起了耳朵,十分好奇地望着老巫师。

我正不知所措,就听见似睡非睡的阿爸嘴里传来惊喜的叫声,他叫出的名字把我狠狠吓了一跳,阿爸叫出了阿妈的名字,我有好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我的全身猛地颤抖了一下,听见从老巫师那张几乎没有牙齿的黑洞洞的嘴巴里发出了女人的声音,那分明是我阿妈的声音。

“朗啊,朗啊,你爷俩在哪里呢?”

阿妈生前总是叫阿爸朗。

似睡非睡的阿爸回答,巧英啊,我和庚崽到了四十八步呢,你在那边过得可还好?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啊?

老巫师就嗡嗡哭了起来,像阿妈的声音哭了起来。庚崽呢?庚崽他怎么样?你们迁到了四十八步怎么也不带上我啊?我还在矮脚寨到处找你们啊!

我惊恐万状地望着老巫师,只见老巫师低着头,像女人一样擦拭眼中的泪水。那一刻,我怎么也闹不明白坐在我面前的是老巫师还是我的阿妈,究竟是老巫师变成了我阿妈,还是我阿妈变成了老巫师呢?

狗美美不停地哼哼着,两个前爪拼命刨着地,瞪着眼想向老巫师蹿过去。我用手轻轻把狗美美按下了。它望了望我,安静下来,摇摇尾巴,伏在我的脚边。

后来,我就听到阿爸和老巫师开始不停地说着,我没想到像是昏睡过去的阿爸竟然一气说了那么多话来。我知道有些人在白天不说话,却在夜里的梦中说个不停,或者平时不说话,却在某个时刻滔滔不绝。阿爸现在既是在梦中,又碰上了一个特殊时刻,所以他的话连绵不绝,就像唱歌一样。

阿爸说,我离开矮脚寨的时候是叫过你的啊,我一路都在叫着你,在四十八步扎下来时,我放了好几声老铳,我希望你能够听得到,可你却一直没有回来。我每天晚上找啊,把每个山角落都找遍了,连你的影子都没看见。我每天白天也找啊,把每片树林都找遍了,连你的影子也没看见。我没日没夜地找啊,连你的影子也没看见。

阿妈说,这地方怎么叫这么一个怪怪的名字呢?我老念着我们在拐子寨的那些日子,拐子寨多好啊,寨子后面是一片红色的山坡,红得像玛瑙一样。要不是那次山崩,兴许我们还在拐子寨呢!

阿爸说,四十八步有个香草园呢,香草园散发出的香味处处都闻得到,每隔四十八步就会扑过来一股奇香。那香草是在死了以后才闻得到香味的,死的时间愈久,香味愈浓,就像你一样。所以我一闻到那种香味,就会不由自主想起你。

阿妈就哭了起来,阿妈边哭边说,朗啊朗啊,你别这样想我了,庚崽也慢慢长大了,四十八步那地方好,趁自己年轻,再找个人吧。

阿爸也哭了起来,阿爸也边哭边说,巧英啊巧英,我就不找人了,我带着庚崽,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我得去找千家峒。找到了千家峒,我们瑶人就不要再迁徙了,就会过上好日子了。

阿妈说,有庚崽爷爷的消息了吗?他去找千家峒找了快二十年了。阿爸说,上回在涛圩还盘王愿时,我听到庚崽爷爷的消息了,说是已经找到了千家峒,说不准什么时候庚崽爷爷就会搭信过来,到时我会带上你的,我会一路不停地叫着你的名字,我们一道回千家峒啊!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阿爸竟然有了爷爷的消息,怪不得那天晚上阿爸的歌唱得那么嘹亮,唱得满脸泛着从未有过的亮光。

阿爸和阿妈不知说了多久,阿爸几乎把平时所有的话都说完了,还在那里依依不舍地喁喁低语。

老巫师似乎有些疲惫了,突然张着黑洞洞的大嘴,打了个老长老长的哈欠。我看见老巫师满头是汗,面色苍白,然后闭住嘴不再说话,然后取了辫子上的皮箍,然后又脱下了穿在外面的那件花衣。

老巫师望了望阿爸,好一会,开不出腔。他苍白的脸色憋得有点发红,他似乎忘却了该怎样说话,他张着黑洞洞的嘴,张了好长时间,才吐出一句话来,吐出来的声音不再是阿妈的声音了,那声音变得十分苍老,好了,这就好了,巧英已经到了四十八步,将来你再带着她回千家峒吧,我们所有瑶人的灵魂都要回到千家峒啊!

老巫师说罢,又望了我一眼,就提着那个布包离开了。

或许是老巫师用法术将阿爸的魂魄收拢了,老巫师走后,阿爸从昏睡中醒过来后果然不再唱歌,但人却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

那年春天的花朵是被老巫师提前催开的。

一天早上,我又看见老巫师坐在那棵树上,拿着那把发黑的牛角号,把长长的手臂从脖子后面缠到嘴前,在那里不停地吹着。狗美美一听见牛角号声,就从吊脚楼撒腿不要命地狂奔而去。所有寨子里的狗都奔到了那棵树下,在老巫师悠长的号角声中,几十条狗坐在那里张开嘴巴一齐长嚎。

往常,老巫师吹得最久的时候也就两三个时辰,然后就从树上下来,提着那只牛角号回他的吊楼去了。可那一回,老巫师坐在树上扎扎实实吹了七天,狗美美和那几十条狗也跟着长嚎了七天。直到第八天晚霞燃烧起来的时候,在老巫师的牛角号声中,四十八步山山岭岭的野花全开了,老巫师才从树上下来。

其他寨里的人生怕阿爸不懂得老巫师的用意,三三两两来到我们家的吊脚楼对阿爸说,盘朗啊,听没听出老巫师牛角号的意思呢?是催我们今年要提前播种呢!去年还了盘王大愿,盘王一定保佑我们今年有好收成的。多开点荒吧,下大气力做,说不准盘王就要召唤我们返回千家峒了呢。

寨子里的人说这话时全都满脸的喜气,阿爸只是闷声点头。既然山上的花提前开了,春季也就提前到来了。阿爸领着我,在那个提前到来的春季里像其他邻寨的人一样,没日没夜地开荒,然后播种。整个春天阿爸只跟我说了一句话,阿爸说,等秋天有了好收成,就给你度戒。

想到将要度戒,我就浑身长满了力气。我想,有了好收成,在我度过戒成为一个真正的瑶家男人后,我就可以到涛圩去对歌了。阿爸虽然没有教过我,但是我已经从阿爸在每年冬季里不停的歌唱中得到了真传,我差不多已经能够出口成歌,而且自认为嗓子一点也不比阿爸逊色。

整个春天,我和阿爸忙得就像两头沉默的牲口,几乎连跟狗美美说话的时间都没有,尽管狗美美每天跟着我们,看着我和阿爸不停地劳作,我也只是偶尔跟它交换一下眼神而已。我知道狗美美也一定在替我高兴,因为它看我的眼神完全是一副喜不自禁的样子。

我们种下了苞谷、高粱、黄豆,后来,我们又种下了红薯。所有的庄稼都长势喜人,看样子,我们真将迎来一个大好的收成。

在等待收获的时间里,阿爸一刻也没有闲着。有一天他从深山里砍了一棵上好的梓桐木回来,将它挖空,然后又用刀子刮掉中间多余的木质,就变成了两头大中间小的那种独特的长鼓。阿爸把冬天里猎获的一张羚羊皮蒙在长鼓的两端,做了鼓皮,就把那长鼓交给我道,离收获庄稼的时间还早,趁这段空闲,把长鼓舞学会吧。鼓师已经替你找好了,是邻寨的盘老三。

阿爸见我迟疑的样子,又多说了两句,盘老三答应了,你就叫他盘三叔,我们瑶人,没有谁不会跳长鼓舞的。

盘老三我知道,他长着一排豹牙,那豹牙长在他嘴里配上他的脸型,竟然十分好看。还盘王愿时,我看见过他与鼓王一起对过舞,他的长鼓舞跳得确实不错,我不知道阿爸什么时候悄悄地把这些给我做好了。

那一刻,我突然感到自己快要成年了。如果能在度戒之前又学会了长鼓舞,加上我天生的一副好歌喉,我就是一个真正的瑶族汉子了。

我提着那把阿爸给我新做的长鼓在盘老三那里学了几回后,就有板有眼地跳了起来。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那面长鼓好像天生与我有缘,只要一拍打鼓上的羚羊皮,我的身上就会冒出一种说不出的愉悦和快感,就忍不住想要大声叫喊。

每次我都带上狗美美一起去盘老三那学长鼓舞。有一天在我跳着长鼓舞几乎停不下来时,盘老三也把自己那面长鼓取了下来,瞪着一双豹眼望着我,然后咚地敲了一声,就与我一起对跳起来。师徒配合得是那样天衣无缝,一直在旁边看着我跳舞的狗美美呜呜哼了几声,就跟着我和盘老三转了起来。

狗美美转了几圈之后,竟然模仿着我的动作一跳一跳的。一师一徒,加上一条狗在盘老三的吊脚楼前跳得如痴如醉,在外人看来,那一定有些不可思议。那场景肯定既怪异又滑稽,甚至有些诡秘。可我却觉得十分的自然,因为我们瑶人的狗压根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狗。关于狗的神奇故事多了去了,狗美美能够学会跳长鼓舞,一点也不值得惊奇。我看看盘老三,盘老三视而不见,我知道,他也觉得是件很顺理成章的事。

但是,盘老三收起长鼓后却对我说,庚崽,你是我的徒弟中最通灵的一个,人狗同舞,这在我们瑶族中是十分难得的。我只听说涛圩的鼓王曾经与狗一起跳过舞,看样子我们瑶家又要出新的鼓王了。你赶紧去拜别的高师,莫再在我这学了,我的舞步有点钝,学久了就难改了。

我回去把盘老三的话跟阿爸说了,阿爸沉默了好久,说,那你去拜李大年吧!

就这样,整个春季到夏季之交,我提着那面长鼓,四处拜访能够使我舞艺大有长进的师傅。拜了李大年后,我又去找了郑老九,张木盘,他们都是四十八步最出名的长鼓舞师。与张木盘学了几天后,我就感觉我的灵魂已经与长鼓融到了一起。师傅们都惊异于我的天赋,在我出神入化的舞蹈中个个目瞪口呆,都说出了盘老三的那句话,看样子我们瑶人又要出新鼓王了!

要不是突如其来的干旱,我可能就背着那面长鼓到涛圩去找鼓王了。我已经跟阿爸说过想去涛圩拜鼓王为师的想法。阿爸虽然没有说话,看样子却表示默认了。我从那几个师傅嘴里已经知道,要拜涛圩的鼓王为师,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鼓王会先看我打鼓的程度,正式收徒之前,还有很多讲究。据说不但要观察徒弟的相貌,还要考察徒弟的品行,最后才在几个瑶老的见证下,举行一个拜师仪式,这样才能最后成为鼓王的徒弟,那个过程通常要年把时间呢。

我是多么想提着那面长鼓到涛圩去见鼓王啊!我想,要是拜了鼓王为师,就能常常见到鼓王女儿了。

有一天,盘老三跑来兴奋地告诉我和阿爸,他去了涛圩一趟,把我跳长鼓舞的灵性跟鼓王说了,鼓王先是不在意,因为想拜他为师的实在太多了。后来盘老三说到我与狗美美一起跳长鼓舞的情景,鼓王突然睁大了眼,但眼睛亮了一下,转过头又不吭声了。盘老三正要离开的时候,鼓王突然把他叫住了,鼓王说,二十天后,你把那个叫盘庚的细伢子叫过来,我先看看。

我和阿爸听了都很高兴。要晓得,若是能被鼓王收为徒弟,那实在是件很荣耀的事。巫师和鼓王,在我们瑶人心目中都享有崇高的地位。

但是我不知道鼓王为什么要我等二十天后再去,我一直弄不明白这个道理,直到好多年后我也没想清楚。就是在那二十天内,四十八步以及四十八步周边数百里的地方发生了大变故,我失去了与鼓王相会的机会,而且随着后面一系列接踵而至的事件,那个机会永远地失去了。不然,我会成为新鼓王的。

盘老三离开后,我的身子好像突然着了魔,为了二十天后与盘老三去涛圩见鼓王和鼓王女儿,我开始疯狂地跳着从几个鼓师那里学来的长鼓舞。我白天跳,晚上也跳。为了不让阿爸说我着魔,我就一个人提着那面长鼓,跑到山林里去,找一个僻静的地方,一招一式地反复跳。我常常学着鼓王的样子,希望自己在击鼓时,能够抓出一片梅花来,然后一挥手,梅花在空中散落,当然,我怎么也抓不出来。

山林的树木看着我跳,那些树木在我的眼中就像一排排站立的人群。树林里的鸟一边叫着一边看我跳,那些小鸟欢快的叫声就像人们的欢呼声。狗美美仿佛也着了魔,它每天都跟着我,先是坐在树下一动不动看我不停地跳,后来就禁不住蹿上来,张牙舞爪地跟我对舞。尽管它的舞步丑陋,并且毫无节奏,但一条那样奇特的狗与一个少年在林子里对舞,实在是太令人惊讶了。

但我却觉得十分自然,因为我从来没把狗美美当作一条狗看待,在我的眼中和我的内心里,我就认同它是我的亲兄弟。我这个人和狗是融为一体的。我们在山林里对跳,实在开心得很哩。

阿爸终于觉得我有些不对。在我提着长鼓带着狗美美回到吊脚楼时,他就像一头沉默的老狗一样看着我,既面无表情又不说话,只是那样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头发怵。有一天,我终于被阿爸的那双眼神看得好不自在了,就愤怒地爆发了。我把长鼓重重地扔在凳上,也像阿爸一样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当然,我不敢去对视阿爸,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狗美美。狗美美看着我,又看看阿爸,两边讨好地摇晃着它那条白色的尾巴。

阿爸的沉默使我心里有些发虚,我想阿爸一定是在埋怨我天天只顾跳舞没有跟他下地去干农活。到了第二天,我就远远地跟在阿爸的身后,一起到山地里去。

阿爸停了下来。

我也停了下来。

阿爸没有回头,我看见阿爸宽大的背影像一面墙似的拦在我的面前。两人就那样站了好久,谁也不说话。

阿爸要是不开口,我会永远闭着嘴巴望着那面墙似的背影的,但是站了好久以后,阿爸还是忍不住了,阿爸就说,庚崽,莫跟着我,到山里头去跳吧。

阿爸这么一说,我反倒不好意思了。我很想跟着阿爸到地里头去帮他一起劳作。别人都有婆娘,阿爸没有,他一个人摆弄那么大的一片地,肯定又累又枯燥。尽管我跟阿爸在一起劳作他同样枯燥,可有个人影跟在那与没有一个人影跟在那是不一样的。但阿爸这么一说,我就像得到大赦似的。其实,我的整个心思早就跑到山林子里去了,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着我,让我靠近长鼓,让我与长鼓化为一体。

后来的某个时刻,我明白那是盘王的召唤。

阿爸那样看着我的时候,他是不是也在琢磨什么呢?因为盘王的召唤常常使人不由自主地去做某一件事的。阿爸那么大年纪了,不会不知道这种奥秘。

当时,我来不及多想,就像神灵附体一样飞快地离开了阿爸,一溜烟跑回吊脚楼,取下被阿爸挂在墙上的长鼓,又钻进了山林。

狗美美自然也兴奋不已地跟着我。

就在那一天,我在山林里碰上了老巫师。

我根本不知道老巫师什么时候坐在了那片山林里的树上,就在我和狗美美跳得忘情的时候,我突然听见一声咳嗽。那咳嗽声把我吓了一跳,我猛地停住舞步,朝那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就看见了坐在树上的老巫师那张苍老的脸。

老巫师望着我说,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我呆呆地望着老巫师,不知道他说来不及了是什么意思。

老巫师又说,在香草园的香草提前枯死的时候,四十八步就要没了。

我只是望着老巫师,琢磨着他的话,我沉默不语,没有问老巫师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巫师说,总有一天,我会教你吹牛角号的。

我这才道,我不跟你吹牛角号。

老巫师说,你不吹牛角号,怎么回到千家峒去呢?不吹响牛角号,所有的人都会回不到千家峒的。

我说,我就在四十八步,我不去千家峒。

老巫师说,快了,快了。

我不知道老巫师说快了快了是什么意思,我望了望老巫师,不想再去搭理他。他行为古怪,样子有些吓人。我一想到他装扮成我阿妈的样子,心里就有种怪怪的感觉。我赶紧提着长鼓,唤了声狗美美就离开了老巫师。可是等我走出好远,发现狗美美破例没有跟上我,回头一看,就见狗美美坐在老巫师的那棵树下,似乎跟树上的老巫师在说着什么。

我惊了一跳,没想到老巫师也会狗语!由于隔得远,他们在说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我大叫了声美美,狗美美这才转过头,望了望我,朝我撒腿奔了过来。

我有些生气,没有理睬狗美美。它不停地向我摇着尾巴讨好,我仍然不理它,也不去问老巫师究竟对它说了些什么,一个人提着那面长鼓走进林子里。

说来奇怪,我竟然再也提不起跳长鼓舞的兴趣。那天我就像个失魂落魄的幽灵走在深深的大山里,心里发闷发慌,孤独而又失落,觉得似乎有什么大事就要降临了。

我十分焦虑,希望自己能够在二十天后在鼓王面前好好表现一次,然后被鼓王收为徒弟,然后在秋天收获后,我将进行度戒,明年的春季,我就可以亮开喉咙到雾江去唱歌向鼓王女儿求爱了。

可自从在林子里见了老巫师后,那种天天想去跳长鼓舞的念头日渐消退,我很怀疑是老巫师在我身上施了法术,想让我的兴趣转移到跟他学吹牛角号上去。我极力不去想老巫师的那把牛角号,但那牛角号却开始不停地在我眼前晃动,牛角号的声音也开始不断地回响在我的耳旁。

在一个幽静的晚上,狗美美终于按捺不住对我说起了狗语,我们已经好久没说狗语了。那天晚上,狗美美在吊脚楼外,坐在那里望着我,天上的月光很亮,我看见狗美美的眼中似乎闪着泪光,对我欲言又止。

我说,美美,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

狗美美迟疑了一会儿,用狗语对我说,去年还盘王愿时,有一个人做了一件很不洁的事情,亵渎了盘王。虽然那次还盘王愿场面很大,但是盘王十分不悦,今年有大旱来临,四十八步所有的庄稼将会枯死,在颗粒无收之后,盘王会派人捎来“路引信”,召唤大家返回千家峒去。

我听了狗美美的狗语,大吃一惊。我知道狗美美的话不会有假的,这一定是老巫师告诉它的。这时,我突然明白了老巫师为什么在春天还没来临的时候,就把山上的花朵全都催开了,让我们提前进入了播种季节。老巫师一定是想用巫术把季节提前,避开夏日里的大旱。

狗美美告诉我,老巫师正是那个意思。老巫师在使用这种大法术时,把身上的元气耗尽了,他的法术将在不久之后失灵。老巫师现在天天跑到大山里,一边祈求山神宽恕,一边采食天地之气,看能不能把他的法术保下来呢。

我想立即把这消息告知阿爸。狗美美仿佛一下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又用狗语说,这种通神的事,只可用狗语互通信息,千万别去跟你阿爸说。要是你说出去,你就会再也说不出狗语了。要是你说不出狗语,我们还怎么说话呢?老巫师也说了,因为你通狗语,他才没反对我把这事告诉你。

我说,老巫师知道我通狗语吗?

狗美美说,老巫师什么都晓得。

既然狗美美这样说,我也就断了把这事告知阿爸的念头,因为我无法想象自己不能再与狗美美说狗语的那份孤独。我与阿爸已经习惯了彼此的默然。像我们这样生活在莽莽山林里的瑶人,要是不找到一个适合自己倾诉的对象,那会闷死的。我知道阿爸虽然不怎么说话,也许他常常在心里跟死去的阿妈在不停地说,跟那个我从未见过面出走二十多年的爷爷在不停地说。

我对狗美美所说的事情心生恐惧,望着那些长势大好的高粱、苞谷和红薯,我想,要不了多久,那一片片绿油油的叶苗就要枯死了。

果然如狗美美所说,没过多久,干旱来临了。

先是一天又一天的太阳高高地挂在天空,山里面很少起风。远远望去,树干竖在那里,一动不动。开始阿爸和邻寨里的人都没怎么在意。往年五六月份的时候,经常会有雨水下来,天上涌过大片云朵,山风哗哗响起,那雨就一阵一阵地下起来,然后庄稼开始疯长,果实开始饱满。

可是现在那山风再也不来了,云朵再也不来了,等到阿爸和邻寨里的人预感到那太阳可能会没完没了地照耀时,苞谷的叶子已经开始卷曲了。

娇嫩的香草最先在香草园里成片地死去,成为满园的枯草。死去的香草散发出的浓郁香气弥漫了整个山林,在天空中久久不散。那香味比任何一年都更夺人心魄,香得让人惶恐和不安。在连续二十天没下一滴雨水后,阿爸开始坐在山岩上去看天了。后来邻寨的好多人也坐到山岩上去看天了。

天空中连一丝云彩也没有,只是瓦蓝瓦蓝的一片,无边无际,望不到尽头。

就有人开始喊天了。

人们想把天上的雨水喊下来。

那嗓音十分苍凉,在干燥的天空中传得很远。

后来那声音变成此起彼伏,一个声音刚落下,另一个声音就起来了。

我也跟着阿爸一起叫喊起来。

寨子里的狗也跟着叫喊起来。

狗美美当然也不例外,抬着头,张着嘴,对着天空一声又一声嚎叫。

那些喊叫的声音仿佛不是从胸腔和喉咙里发出,而是像从看不见的灵魂深处迸发,像从波涛汹涌的大海深处迸发。带着风,带着雨,声音颤颤悠悠的,似像人声,又像狗吠,人声和狗吠交织在一起,怪异得让人不可思议。

可直到大家的嗓门都喊哑了,都喊出了血,天空依然是纹丝不动,风也没有起来,云彩也没有飘来。

而香草园飘来的香味却愈来愈浓,浓得让人喘不过气,化都化不开。我知道,香草园所有的香草一根也没有活下来,全都死去了。我突然想起鼓王女儿,每年都要到香草园来采拾香草为她的阿爸浸泡长鼓的,可这一年,在香草死去那么多天后,鼓王女儿却没有到四十八步来。

是不是鼓王出了什么事呢?还是鼓王女儿出了什么事?

我十分焦虑,便偷偷去了一趟香草园,捡拾了一大堆枯死的香草。我站在那条第一次碰上鼓王女儿的小溪边,看见那条流淌的溪水全都干涸了,露出了灰白色的各种卵石。我怅然若失。

我把捡拾的一堆枯死香草背回吊脚楼,整个吊脚楼芳香四溢。我想如果鼓王女儿哪天来到四十八步,就把这堆枯死的香草送给她。

可鼓王女儿一直没再到香草园来,直到又过了二十几天后,我与她在吊脚楼前惊心动魄的相遇。

在寨子里的人喊天喊得喉咙出血之后,天气持续疯狂。

有一天,我看见我的师傅盘老三骑在一条高大的狗背上,背着他那面长鼓,上了一条山坡,然后从狗背上跳下,拎着那面长鼓,对着天空咚咚咚敲响起来。

鼓声摇晃着整个山林,久不下雨的天空就像一张干燥的大羊皮被盘老三敲得叮当作响。盘老三好像要把那白得晃眼的天空敲出一条裂缝,然后从那裂缝中倾泻出瓢泼大雨来。

大家都从各自的吊脚楼里走出来,看着盘老三跳。我和阿爸也站在吊脚楼边,张着嘴远远地望着盘老三,狗美美在旁边舔着舌头,朝我汪汪叫两声。

盘老三跳着,许是因为天气热,后来他索性把上身的衣服脱了,袒胸露体站在那个高高的山坡上,像灵魂附体似的疯狂跳着。他跳的姿势有些怪诞,我在跟盘老三学长鼓舞时从未见他那样跳过。他完全是模仿狗的动作,奔突,跳跃,爬动,然后像狗一样嚎叫起来。盘老三嚎叫的嗓门又哑又破,就像一条狗被卡住了脖子。

我猛地想起那个夜晚看到过的“狗绊舞”,原来师傅盘老三也会跳的。我惊骇得什么似的,那狗舞现在看起来,让我感到格外的悲壮。

天空依然纹丝不动,可怕的干旱像一个固执的倔老头,板着一副毫无表情的面孔,静静地看着盘老三。

地上开裂了,苞谷叶黄了,之后又枯了,高粱像被火烧糊了。

唯一让人欣慰的是,枯死的香草在空气中依然散发香甜的味道。

老巫师再次坐到那棵树上,吹起了牛角号。不用说,山寨里的几十条狗就像听到了集结号,伸出长长的猩红舌头朝老巫师奔去。这回老巫师不知什么时候做了几十个木眼镜框,待所有的狗们集聚到那棵树下时,老巫师放下了牛角号,给每条狗戴上了木眼镜,然后老巫师一边吹着牛角号,一边将围在他身边的狗群朝四面八方赶开。

那真是神奇的一幕啊!戴上木眼镜的狗们朝不同的山岭奔去,朝高高的山岭奔去,然后所有的鼓师领受到了某种默契,全都拿出长鼓咚咚咚敲了起来。我知道遭遇这样大旱的时候,瑶人们常常会让狗戴上木眼镜,驱赶狗群不停地奔跑,好让盘王看见,看见他的瑶族子孙的苦难和无助。那些狗只有戴上木眼镜盘王才能够看得见。

沉寂了好久的欲望和冲动又突然回到了我的身上。我急忙取下那面长鼓,也爬到山坡上尽情地跳起来。

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我就那样不知疲惫地跳着,一直跳到太阳滚下山坡,一直跳到天黑下来,我也没有停歇。

戴上老巫师制作的木眼镜,狗美美的样子显得既滑稽又斯文,就像一个饱读诗书的先生。木眼镜是黄色的,黄色的木眼镜配上狗美美纯白的眼毛,使狗美美平添了几分风韵。

这回狗美美表现得十分出色,似乎一定要让盘王看到自己的身影。戴着木眼镜的狗美美在一座又一座山岭上奔跑,并且尽拣那些险要的山路,那身纯白的狗毛就像天上飘过的白云,在山路上跑得十分醒目。

所有的狗都像狗美美那样不知疲倦地在山岭上跑来跑去,那些戴在狗眼上的木制眼镜晃着一片又一片亮光。

狗们一边奔跑,一边长嚎,似乎在呼喊,盘王呀,可亲可敬的盘王,你该看见了吧,该看见我们奔突的身影,听见我们嘶哑了的长嚎了吧!

狗们空前的团结,互不冲撞,就算不小心撞上了,也不互相龇牙咧嘴,而是彬彬有礼地各自让开路来,然后继续奔跑。

狗们没命地跑啊,我似乎看见狗美美全身冒出狗汗,湿透了身子。所有的狗都冒出了狗汗,全都湿透了身子,但是它们一条也没停歇下来。

我一边击着鼓,一面癫狂地跳着,眼中溢满泪水。

到了晚上,狗美美仍不很安息,抬着头,眼上还架着那副木眼镜久久地望着天空。

阿爸说,几十条狗奔跑了好些天,盘王肯定是看到了,盘王不肯滋润雨露,是要我们离开四十八步了。

老巫师的法术确实有些不灵了,在那些戴上木眼镜的狗们奔跑了好些天后,天空依旧没有一点要下雨的迹象。眼看四十八步所有的庄稼全要枯死,山寨里的人开始担着木桶到山下的雾江去挑水,可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庄稼死去啊,哪怕救活一棵庄稼也要挑水去浇灌。

我和阿爸也加入了挑水的行列,明明晓得那几乎是白耗力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担上一担水来,一浇到地里就只看见腾起一股白烟,地上湿了一下,瞬间就被蒸发掉了。

可我们还是不停地挑,从早挑到晚,沿着崎岖陡峭的山路,把水一担担从雾江里挑到庄稼地,然后又被庄稼地瞬间吞没。后来,我们看见盘老三那条又高又大的狗脖子上被盘老三挂上两只竹筒,竹筒里装满了水,盘老三的那条狗也奔跑在担水的路上。狗美美冲我和阿爸哼哼叫着,我看一下它的眼神,就晓得狗美美的意思,它是让我和阿爸也弄两根竹筒挂到它的脖子上帮着挑水呢。

几乎是不约而同,第二天所有寨子里的狗们全像盘老三那条狗一样,脖子上挂了两个竹筒哐当哐当响着,跟在人们的身前身后,加入到担水的行列中了。

几十条狗仍然戴着木眼镜,脖子上挂着竹筒,从雾江边走向各自的山寨,又从山寨跑向雾江,那场面既神奇又悲壮,盘王肯定早就看到了。

盘王看见了,他也不会下雨,那奥秘只有我和狗美美还有老巫师知道。可是我不能说。就算那一切都是徒劳,我也要咬着牙与阿爸一起去承受担水之苦。我想盘王对我们是整体惩罚,那时我已经知道,住在深山里的瑶人是一个苦难的民族,所有的苦难都需要整个族群来承担。

可是不久,我在担水时就听到人们开始在议论了,说是鼓王在上回还盘王愿时得罪了盘王。鼓王是那次活动的大会首,他已经第一个遭到了惩罚。鼓王的眼睛瞎了,他再也看不清东西。

大旱不久之后,鼓王就开始赎罪了,他要连续朝东朝南朝西朝北四个方向行走六六三十六个瑶家山寨,打上六六三十六天长鼓,盘王才会许诺降下大雨。现在鼓王天天奔走在深山密林的山寨里,已经打了快一个月的长鼓了,说不准就要到我们四十八步来了。

大家一边说一边叹气,都说鼓王是个好人,是有人在还盘王愿时做下了秽心事触怒了盘王,鼓王是代人受罪,谁让他是召集的大会首呢?

听到他们这些议论的时候,我肩上的一担水桶差点滑落下来,禁不住惊叫一声,那鼓王女儿呢?她不会受到惩罚吧?话一出口,我就吓了一大跳。我知道自己的脸一下红到了脖子根,慌忙埋下头去。好在人们的话题全在鼓王身上,没有怎么在意我提到鼓王女儿。他们说,鼓王眼睛瞎了,他的女儿天天牵着他行走在山寨里呢。

后来他们又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那天我整个儿昏昏沉沉,步子踉踉跄跄,等挑到庄稼地时,满满的一桶水只剩下了小半桶。

就在我和阿爸像狗一样坐在干旱的地里休息时,盘老三匆匆跑了过来,冲我和阿爸说,快快快,先别担水了,鼓王过来了,要在你这里跳长鼓舞呢!

我没料到鼓王说来就来了,竟然来得这么快,还选择了到我们家来跳长鼓舞。是不是盘老三说过要让我拜鼓王为师的事,让鼓王记住了我,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呢?我来不及细想,就跟着阿爸匆匆赶回吊脚楼。阿爸说,得给鼓王准备一碗热乎乎的擂茶,鼓王打了那么多地方,一定累坏了。我像个木头人似的,听从着阿爸的摆布,把灶膛里的火烧了起来。阿爸忙着炒了黄豆,备好生姜,芝麻和茶,又从坛里搜出一小块平时舍不得吃的冰糖,制成我们瑶人招待贵客的大碗擂茶,献给鼓王。

我闻着黄豆和芝麻散发出的香味,眼前不断晃动着鼓王女儿的那双眼睛。大半年没见到她了,我不知道她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

我怎么也想象不出她的模样来了,只有她那双像黑色的深潭一样的眼睛浮在我的眼前。

我和阿爸刚把擂茶烧好,吊脚楼里飘着浓浓的茶香味,锅里还冒着腾腾热气,鼓王和他的女儿就来了。

我终于又看到了那双眼睛,在我与她怯怯地对视时,我看见了她那张差不多瘦了一圈的脸庞。在我的印象中,那张脸本该是圆圆的红扑扑的,现在变成了瘦削的瓜子脸。她的眼睛似乎也失去了光神,有些木然地望了我一眼,一点也没有我想象的那种羞涩,而是露出一丝令人心痛的悲伤。

鼓王的模样更让我惊讶,他仿佛就像行走了好多年的苦行僧,头发披散,一脸憔悴,背也似乎有些佝偻,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确实像是瞎了。

我怎么也没料想到,鼓王和鼓王女儿美美,竟是这副模样出现在我的吊脚楼前。

我的心尖像被针扎了一下,疼痛起来。

鼓王拒绝了阿爸端上去的擂茶。鼓王说,我是向盘王请罪的,在长鼓舞没跳之前,我不能享受这么美好的东西,让我先跳长鼓舞吧。

我把另一碗擂茶端到鼓王女儿面前,她望着我,轻轻摇了摇头。我看见了她那张干干的嘴唇,嘴唇里微微露出白玉般的牙齿。

我端着那碗擂茶,尴尬地在那里站了好久,直到鼓王手中的长鼓咚地响起,我才慌忙把手中的擂茶放回桌上。

鼓王开始跳了起来。

鼓声震动着吊脚楼,那鼓声刚劲有力,一声比一声响亮。随着鼓王的敲打,我看见已经瞎了的鼓王抖动着双脚,以各种不同的姿势跳了起来。

他的女儿美美安静地站在那里望着阿爸。

邻寨里担水的人们三三两两全都涌到我家的吊脚楼前,大家全都默不作声,像哑巴似的看着鼓王跳舞,既没有欢呼声,也没有谁跟着鼓王一起跳跃。

鼓王跳上几圈,便把双手高高举起,将手中的长鼓伸向白晃晃的天空,然后左右敲击,突然双腿弯曲,屈蹲在地,猛地一个反跳,再将双手高高举起,伸向天空。

鼓王就那样不停地跳着。开始我还时不时望一眼静静地站在旁边的鼓王女儿,后来我就彻底被鼓王的鼓舞带进了另一个世界,眼睛跟着鼓王不断变化的身影,再也没有挪开。那时,我突然七窍顿开,猛地明白鼓王正以这种近乎悲壮的舞蹈祷告上苍,请罪于盘王,同时也是在向我传授鼓舞绝技。

我终于得到了某种神灵的召唤,整个灵魂一下子与祖先接通。我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从远古走过来的一条幽灵,我似狗非狗,似人非人,我的行动完全无法由自己控制,我不由自主地跳进吊脚楼,飞快地取下那面挂在墙上的长鼓,跟随鼓王跳了起来。

在我跳起来的时候,狗美美汪汪叫了几声,也跟着张牙舞爪地跳了起来。那些早已跟过来的邻寨的狗也大声嚎叫着,狗们一一戴着木制眼镜,同时与我和鼓王起舞。

站在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邻寨族人,还有我的阿爸也围成一圈,或两人或四人相自对舞。

鼓王把手中那面发黑的长鼓敲得山响,那响声传得老远,朝四面八方的山上撞去,继而又重重地回响过来。鼓王的手开始敲出了血来,就在他猛地将手收回的瞬间,我又看见无数朵带血的梅花像雨点般绽放,然后迅即飘散。

突然,不知是鼓声还是雷声,只听得天空发出一声骇人的巨响,就有人大叫,打雷了!打雷了!

大家正惊疑间,随着声音响过,天空噼噼啪啪,仿佛响起了鞭炮声。

所有的人都停止了跳跃,全都仰头望着天空。

啊!是雨,是雨的响声!这盼望已久的雨啊,这救人性命的雨啊,此刻听起来怎么不像鞭炮的声音呢!

大雨倾盆而下,滴落在人们的脸上。人们的脸似乎都麻木着,一律面无表情,呆呆地望着天空,任由雨水敲击,只是张着嘴,贪婪地把落进嘴里的雨水吞咽下去。

只有鼓王和我似乎没有感觉到天空骤然而降的大雨,依然沉浸在长鼓舞蹈之中,而鼓王女儿静静地站在那儿,早已泪如雨下。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鼓王女儿带着哭腔低声唤道,阿爸,阿爸,下雨了,盘王饶恕我们了!

我朝鼓王女儿望过去,只见她的身上早已被雨水淋湿,瘦削而苍白的脸上又泛起了灿烂的红光,那双眼睛,凄美无比,正乞求地望着阿爸,希望他能够停下来。

鼓王似乎没听见,或许是听见了却根本没想搭理。他挥着手,飞快地朝长鼓击打,手指间甩出层层雨雾,脚底下叭叭作响,那些望着天空的人们又把目光投到了鼓王身上,几十条戴着木眼镜的狗也站在雨中齐刷刷地盯着鼓王。

鼓王舞动的身影有些吓人,全身开始不停地抖动起来。

突然,我听见鼓王女儿一声惊叫,随着那声惊叫,鼓王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手中的那面长鼓也跟着摔出老远。

大家慌忙朝鼓王涌过去,盘老三在鼓王的额头上摸了摸,焦急地冲阿爸道,烧得像炭一样!说罢,就和我阿爸手忙脚乱地把鼓王抬进了我们家的吊脚楼里去了。

那一回,鼓王真是死里逃生,在我家的吊脚楼里足足躺了三天三夜。那时,我和鼓王女儿几乎天天守在他的床头,阿爸跑到远山请来了一个瑶医,后来,老巫师过来又帮着施了一会儿法术。到第四天上午,鼓王才终于醒了。

那是怎样的三天三晚啊!在极度焦虑和不安中,我不时用眼神慰藉着鼓王女儿。我们几乎没说一句话,却彼此都晓得各自的心里在想着什么。

有一次,鼓王似乎动了一下,我与鼓王女儿几乎同时起身朝床前探过去,我的鼻尖猛地碰在了她的头发上,尽管我慌忙迅即离开,但那头发的柔软和发丝里散发出来好闻的气味却在我心中久久回旋。等我们再次坐在那里的时候,我的眼睛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离开过鼓王女儿头上的发丝。我试图想数清她头上的青丝,但那青丝却在我的眼前变成了一团浮云。

好几回,我甚至想伸手去抚摸那团云彩,甚至想去轻轻扯一根发丝下来。但我的手却不听使唤,一直僵硬着,始终不敢伸过去。那些发丝撩拨着我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部分,令那最柔软的部分脆弱无比,仿佛只要轻轻一拂,心灵就会彻底融化。

我想入非非,整个人荡漾如云彩中的一抹清风,我就那样像风一样飘着。直到鼓王真正醒过来的时候,我和鼓王女儿似乎也经历了一场生死,完成了一次漫长的情窦初开时光。在我看到鼓王女儿露出淡淡的笑脸,露出笑脸中那一排白玉般的牙齿时,我埋下头去,望着一直守在我们身边的狗美美,唤了一声,与狗美美走出了吊脚楼。

鼓王在喝了阿爸烹制的擂茶后,神气渐渐回到脸上。他虽然看不见,但似乎感觉到我就坐在离他身边不远的地方。鼓王说,过来,庚崽,让我摸摸你的脸和手。

鼓王女儿望了我一眼,我也看了鼓王女儿一眼,鼓王女儿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我走了过去,走到鼓王的面前,把脸靠近他伸过来的手边。

鼓王那双神奇的手,那双能够敲出梅花的手在我的脸上细细地摸着,然后又仔细摸了摸我的双手。

鼓王说,我的眼睛瞎了,我在用心感应着你,你能明白吗?

我点点头,我忘记他是瞎子了。

鼓王女儿急忙道,他晓得,他晓得。

鼓王说,如果你阿爸不反对的话,等你度过戒后,你到涛圩来跟我学长鼓舞吧,我会把我们瑶族长鼓舞的七十二套打法一一传授给你,你会成为新一代鼓王的,这也许是盘王的意思。

一直坐在旁边没吭声的阿爸这才硬邦邦地对我道,还不赶快跪拜!

我想也没想,慌忙对着鼓王,双腿就跪了下去。

接下来,鼓王在我们的吊脚楼又住了两天,神气差不多恢复过来的时候,就向我和阿爸道了谢,背着那面黑色长鼓,由女儿牵着离开了我们的吊脚楼。

他们走出好远后,我才突然记起不久前从香草园里扯出的那些香草,急忙从吊脚楼上取了好大一把就朝鼓王和他的女儿追去。

那天的暴雨过后,这两天又断断续续下了点小雨,山上的空气格外新鲜,就连那些晒枯后的庄稼叶杆似乎也从地底里散发出一种生命的气息,仿佛在顽强地挣扎着想要活过来。

香草的芬芳就不用说了,在雨后的空气中,令人沉醉。

我拿着那把香草,一直追到了半山腰,才看见鼓王在他女儿的牵引下,行走在长满荒草的山路上。

山风吹来,我闻到了鼓王女儿身上传过来的独特气味,我的心又怦怦跳了起来,猛地像个傻子似的站在那里,既没有勇气再追上去,也没有勇气朝他们叫喊。

我没想到狗美美一直跟在我的身边,要不是它突然冲上来朝鼓王父女汪汪叫几声,我可能就那样呆呆地望着鼓王和他的女儿下山去了。

听到狗美美的吠叫,鼓王女儿倏即停住了。这两天,她与狗美美似乎也有着某种神灵般的共通。因为都叫美美,他们变得很亲热,使我常常闹不清究竟哪个是人美美,哪个是狗美美。现在狗美美一边叫着一边跑向鼓王女儿,鼓王女儿慌忙弯下腰去迎接朝她亲昵地跑过去的狗美美,她蹲下身子,不停地用手抚摸着狗美美那颗显得很大很夸张的狗头。

狗美美在鼓王女儿的抚摸中,十分舒适地哼着。鼓王女儿似乎在低头跟狗美美不停地说着什么,我惊了一下,突然感觉鼓王女儿也在说着狗语。

好一会,只见狗美美从鼓王女儿身边转过头,撒脚就朝我奔来。狗美美奔到我的跟前,望着我手中的那把香草,我一下明白了它的意思,把香草递到它的嘴边,狗美美一把将香草衔住,然后又朝鼓王女儿那奔去。

鼓王女儿从狗美美嘴里接过那把香草,站在那里望着我。

我这才终于鼓足了勇气冲鼓王女儿大声道,给师傅泡长鼓用的!

鼓王女儿又望了我好一会儿,什么也没说,重又牵了鼓王的手,从山坡上走了下去。我默默站在那望着,一直望到鼓王和鼓王女儿的身影消失了好久,依然一动不动。

狗美美回到我的身边,不停地摇着狗尾。好一会,它张开嘴,冲鼓王和鼓王女儿离开的方向大声吼叫,并且长嚎起来。

我也禁不住长嚎起来。

我和狗美美的声音回荡在雨后的山林中。

就在我和狗美美都有些失落地转身返回吊脚楼时,我听见了山脚下传过来一阵清脆甜美的歌声,那声音穿过莽莽森林,带着雨后的林中气味朝我和狗美美扑过来,接着是两声长鼓声。

我和狗美美几乎同时停下了脚步。

可是我没敢回头,就那样站在那里,我的心一阵疼痛,那最柔软的部分彻底融化。

尽管下了两场透雨,可是死去的庄稼已经不能再复活。但有些庄稼的生命力特别旺盛,在熬过了没有水分的垂死过程后,依然顽强地活了下来。可是果实却不再饱满,红薯长得只有脚拇指大,苞谷多半是瘪的,高粱全都变成了空壳。

接下来的好长一段时间,我和阿爸,还有四十八步那些邻寨的族人,想尽了一切办法去抢救那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庄稼们,人们对待那些庄稼比侍奉病重的老人还要细心。

每次走向庄稼地,我都能听到地里传来一阵阵喘着粗气的声音,就像人临死前的挣扎声。我阿妈死时就发出过这种声音。所以那种声音我并不陌生,我所听到的就是阿妈死前的声音。尽管我并不感到恐惧,可是我的心里却痛苦无比。那声音从每片长满庄稼的地里传出来,叫人格外揪心。

我不知道阿爸和其他的人听没听见,可我是真真切切听见了。除了那种喘着粗气的呻吟声外,我还能听到许多其他的声音。比如我能听见庄稼们相互说话的声音,互相道别的声音,相互鼓励活下去的声音。每当我听到那些道别的声音时,阿爸就会发现又有好几棵庄稼死去了。每当我听到那些相互鼓励着活下去的声音时,阿爸就会惊喜地发现,昨天眼看要死去的庄稼今天又回黄转青了。

我不会把我听到的那些声音告诉阿爸,我想阿爸也是听到了的,并且所有的瑶人都能够听得到。因为我们相信土地和庄稼都是有生命的,跟人一样的有生命。

广西周瑶个人资料,广西三炮个人资料

在我们不停地抢救那些生命的日子里,我差不多忘记鼓王和鼓王女儿了,直到秋天过后,冬天再度来临。

我很害怕,在冬季里的雪花飘飞时节,阿爸又会开始坐在吊脚楼前思念阿妈,然后一遍又一遍用好听的嗓门不停地歌唱了。可这回老巫师几乎没等阿爸起那个念头,就来到我们的吊脚楼,像上回那样拎个布包,穿上花衣,扎上长髻,要给阿爸再次下阴。

阿爸说,我不想下阴了,我知道巧英就在四十八步,我常常在深夜看见巧英站在吊脚楼外。

老巫师望了望阿爸,叹了口气,道,你要是不下阴,你又会唱歌的,四十八步的人都不想再听你那些歌了。你要是再唱那些忧伤的歌,你会让很多人熬不过这个冬天。

阿爸摇摇头,我不会唱的,要唱我早就唱了。

老巫师说,我知道你克制了好几天,可你就要把持不住自己了。如果你今天再不下次阴,明天你就会不停地唱,而且谁也拉不回来。你会一直把自己的心唱得掉出来,然后四十八步的人全都会心里流血的。

阿爸还想说什么,老巫师没有再搭理阿爸,就像上次一样边跳边唱起来,没多久就把阿爸唱得昏睡了过去。

我已经没有上次那么惊奇了,很木然地看着老巫师对阿爸使了法术,然后听着老巫师变成我阿妈的声音与阿爸在阴间开始说话。

阿爸在阴间说的话比在阳间说的话更富激情,并且充满诗意。我想阴间的那个世界是不是比阳间更美好呢?阿爸说的那些话令人脸红心跳,格外大胆,大胆到使人全身起鸡皮疙瘩。我有点不好意思,正想离开,突然听到阿妈又要阿爸再找个人成家的事来。

阿爸说,这个家从来就没缺过你,我还成什么家呢?再说,好多年前我就知道,这一代寻找千家峒的事情落在了我的头上,要是我再找个女子,我怎么去寻找千家峒呢?

老巫师装成的阿妈说,你什么时候去寻找千家峒呢?

阿爸说,我知道,其实去年盘王就开始在召唤了,所以我们去年尽管祭过盘王,今年仍旧旱成这样,这是盘王在催我们返回千家峒啊!如果到了春天山上的花朵不再开放,那我们就要离开四十八步返回千家峒去了。

老巫师装成的阿妈说,是的,我也听说了,到时会有一个叫李七飞的带领你们一起返回千家峒。

阿爸说,要是回到千家峒就好了,那里种一年的庄稼可以吃三年,再也不用担心干旱。

老巫师装成的阿妈迟疑了一会,突然说,今天干旱的那些日子,我都天天跟在你们身边,要是我在阳间就好了,就不用庚崽去河边背水了。他毕竟还没度戒,身子骨没长实,那么陡的山,我真担心他闪了腰呢。

阿爸和阿妈的对话,我一直呆呆地听着,听到这里,我就禁不住哭了起来。我恍恍惚惚觉得阿妈的声音像极了鼓王女儿的声音,是那样温柔和甜美。

我就想起鼓王女儿来,想起鼓王女儿那洁白和圆润如玉的牙齿,想起鼓王女儿那凄迷的双眸来。

从阿爸的话中,我得知他这么多年为什么没有再娶女人的秘密,原来阿爸早已肩负了像爷爷一样去寻找千家峒的使命。阿爸是什么时候领受了那个使命的呢?我禁不住看了看老巫师,难道是老巫师通过神灵向阿爸传递了那个使命吗?但此刻,老巫师已经幻化成我的阿妈,因为从他嘴里吐出的话语,全是阿妈的声音。

我正疑惑不解,就听见阿爸对阿妈说,这些天好几个寨子都在商量如何度过这个漫长的冬天,因为四十八步所有的寨子都断粮了。过两天就要集体结伴进山打猎,如果不能猎到足够的野兽,我们就过不了这个冬天了。然后,我听到了阿爸将和邻寨的男人们去萌诸岭狩猎的事情。

萌诸岭是个什么地方呀,那可是个离四十八步有上百里的高山密林,猎人们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上萌诸岭去的。那里终日雾霭沉沉,瘴气迷蒙。不但那里的老虎吃人,豹子吃人,就连老鼠也吃人。那种老鼠叫冬芒鼠,大的足有几十斤,牙齿锋利,两眼也锋利,像野猪似的,没有哪个猎人敢只身踏进萌诸岭的。

这回遭受了如此大的干旱,四十八步的男人们全都做好以命相搏上萌诸岭的准备了。

怪不得老巫师过来替阿爸施展巫术,要是不施展让阿爸禁口不唱的巫术,阿爸那谁也阻挡不了的恓惶歌声,会动摇四十八步的男人们奔赴萌诸岭的意志。

下过阴后,阿爸的心似乎特别安静了。

阿爸开始了上萌诸岭的准备。他将那杆老铳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擦得铮铮发亮,然后又备好了干粮和一袋铳药。

阿爸在做那些准备时,我一言不发,心里却激情澎湃。我很想跟阿爸一同上萌诸岭去,却不说。阿爸似乎知道我的想法,在把那杆老铳又擦了半天后,终于对我说,要是这回上萌诸岭打到一头珍稀猎物,出了冬后就给你度戒,明年就带你去打猎。瑶家的男人都要成为真正的猎人,只有打过老虎和豹子的猎人才称得上真正的猎人,没有度过戒的男人,是不能去参加这种只有成年人才许可参加的活动,我会带上狗美美去萌诸岭。

听阿爸一气说了这么多,我吓了一跳。狗美美本来就不是一条猎狗,可阿爸为什么要带上狗美美上萌诸岭呢?我有些不太明白阿爸为什么要做出这种决定。

阿爸仿佛又知道我的心里在想什么,望了望坐在吊脚楼外的狗美美,说,作为一条瑶家的狗,如果不能完成一次惊险的狩猎,它就不能算一条真正意义的狗,就像我们瑶家男人都需要一次度戒一样。这是狗美美最后一次机会,它已经十六岁了,已经算一条老狗了,要是不参加一次这样的猎狩,它死后的灵魂就回不到千家峒。

阿爸从来没一气跟我说过这么多话,我终于明白了阿爸的想法。阿爸是在成全狗美美作为一条瑶家之狗的辉煌。也许狗美美这回上了萌诸岭,它就不会再胆怯了,就不会再被其他的狗们看不起了。

我既为狗美美能跟猎人们上萌诸岭而激动,同时也非常担心。我想,这一定是一场生与死的考验,是一场充满血腥的悲壮之旅。它已经十六岁,这个年龄对于一条狗,已经从中年迈入了老年,它还有体力吗?还有斗志吗?还有猎狗所必需的灵敏和机智吗?

在那个冰冷的夜晚,冬天的月亮也散发出透凉的冷气。我与狗美美坐在吊脚楼外,我不停地抚摸它的毛发,一边向它交代我能够想到的种种注意事件。

狗美美早已习惯我们在月光下的吊脚楼外说着它听得明白的狗语,它轻轻地摇晃着狗尾,嘴里发出哼哼的声音,不时用狗语回应着我。

那夜,我的眼睛一直湿润着,为狗美美即将与我的分别,为狗美美前去萌诸岭的冒险。狗美美感受到我的担忧和不舍,将它那只奇特的大狗头靠在我的腿上,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天上的月亮,温柔地接受我的抚摸。

在我抚摸它的狗毛时,我明显感觉狗美美快老了,因为它的毛发不再像先前那么柔软和光滑,我知道它就是在年轻的时候也不可能是那些凶猛野兽的对手,何况老之将至。但作为一条狗,一条瑶家的狗,它又务必要完成这一狗生的裂变。我不再跟狗美美说话,就那样抚摸着它。

我晓得,上萌诸岭不但猎人有意想不到的危险,狗要保护猎人,相对而言危险程度会更高。有些猛兽会狡猾地放下猎人,出其不意地先咬死猎狗,然后再猛扑猎人。曾经听四十八步的族人说过,集体结伴上萌诸岭打猎,从回来的狗数中和它们受伤的程度上即可揣测猎人们在猎狩时的惨烈。

一个早晨,狗美美被阿爸唤着走出吊脚楼,我也几乎同时追了出去。狗美美见我追上去,转过身围着我不停地摇着尾巴。我的眼睛一下就湿了,蹲下身子,将狗美美紧紧地搂在怀里。狗美美用它那张奇特的狗脸摩擦着我的脸,我嗅到了从它鼻孔里呼出来的阵阵热气。

阿爸似乎对我与狗美美的缠绵有些不满,冷冰冰地冲狗美美吼了一声,狗美美这才挣开我,朝阿爸飞奔而去。

头天晚上下了场大雪,早晨,整个山林是白晃晃的一片,雪花把山路都差不多掩埋掉了。我看见阿爸背着那把擦得铮亮的老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那杆背在肩上的老铳,被雪光一照,泛出刺眼的亮光。

四十八步的人全都赶到老巫师的吊脚楼前去送行,我自然也跟在阿爸的后面赶过去了。

那里,十几个猎人全都带上家里的猎狗,一律扛着擦得明亮的猎枪,在老巫师的召唤下,前往萌诸岭。除了狗美美外,其余的猎狗个个高大凶猛。我看见我的师傅盘老三也在猎人的队伍中,他的那条狗尤其高大,高大得像一匹战马。我似乎又看见那条狗驮着师傅盘老三飞奔在山林里的情形。

老巫师自然也要随猎人们一起进山,因为这样重要的狩猎,老巫师是要跟去用巫法开路和请梅山神的。

我看见老巫师嘴里呼着热气,不停地念念有词,他那张掉了牙齿的嘴黑洞洞的,连呼出的热气也是一团黑色。老巫师念了好一阵,就朝前面开路了。十几个猎人和十几条猎狗踏着厚厚的积雪,跟在老巫师身后,朝远方的萌诸岭走去。所有前来送别的人沉默不语,庄重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猎人和猎狗们也全不回头,踏着厚厚的积雪而去。

我很想叫一声狗美美,但到底忍住了。我知道这种简单的送别仪式是不需要回头的。在这样的时刻,回头和呼叫都会让人瞧不起。所以我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在老巫师的带领下,那些猎人和猎狗们的身影在风雪中渐渐模糊。他们走过的雪路,先是一排坑坑洼洼歪歪斜斜的人脚印和狗脚印,但没多久,那些凹下去的坑洼就被追上去的暴风雪遮盖了。

虽然大家都没说话,但所有送行的人似乎都跟随猎人们前往萌诸岭去了。因为在等待猎人们归来的那些日子,我感受到整个四十八步全都笼罩在一片紧张的氛围中,人们把心绷得紧紧的。

没有老巫师和那些勇猛男子们的身影,四十八步就像失去了灵魂的身子一样轻飘飘的,就像吊脚楼没有了撑杆一样轻飘飘的,就像山林没有了树木,就像河中没有了流动的河水,那种感觉除了紧张外还有一层说不出的惧怕和担忧。而由惧怕和担忧相伴的狩猎常常会持续十天半个月,甚至更长时间。

我的心自然也绷得老紧。我不但替阿爸担心,更替狗美美担心。

阿爸和狗美美随老巫师和猎人们走后,我就开始天天晚上做梦了。

我先是梦见狗美美被一只冬芒鼠追逐,我看见狗美美汪汪叫着惊恐万状地奔逃,可那只又凶又猛的冬芒鼠毫不留情地追上了狗美美,用锋利的牙齿将狗美美身上的毛发撕了。狗美美全身是血,流着血的狗美美不停地奔逃在山林中。

后来我出现了,我拦住了那只冬芒鼠,与它展开了激烈搏斗。这种梦境反复出现几次后,我又梦见了狗美美被一头野山羊追赶,可仔细一看,那头野山羊不像野山羊,却像一只绿头绿眼的夜猫。再一看,那只绿头绿眼的夜猫也不像夜猫,却像一个长着人头的狗。

我又出现了,我看见那个长着人头的狗追赶着狗美美,我追赶着那头人狗。也不晓得追了好久,就看见狗美美和那条人头狗跑进了一个山洞,不见了。我非常焦急,也跑到了那个山洞。山洞边却站着老巫师,老巫师手里拿着那把牛角号,朝我张着嘴。他的嘴里长满了牙齿。老巫师冲我大声说,这就是千家峒了,我们瑶人已经离开千家峒五百年了,现在都到了洞口边,你赶快让你阿爸去给你度戒,度了戒你就可以进千家峒了。

我急得什么似的,我想闯进千家峒口,可我怎么也跑不动,我只能从洞口边往里望去。我看见里面十分广袤,风景如画,高粱有苞谷那么大,苞谷有冬瓜那么大,冬瓜有磨盘那么大。磨盘在飞快地转着,脱出谷壳的稻谷白花花的,每粒稻谷都硕大无比。

我想,要是阿爸和猎人们运气好,在萌诸岭上能够猎获几只珍贵野兽,出春以后,我就可以度戒了。想到度过戒后,自己能够以成年瑶家男子的身份出现在涛圩的对歌会上,那寒夜里的惧怕就被驱散得一干二净了,春天的气息也就弥漫了整个吊脚楼。

我又想起了鼓王的女儿,似乎看见她从夜色中穿行而来,悄悄走进我的吊脚楼,蹲在火塘边,将火塘里快要熄灭的火堆轻轻拨亮……

那天晚上,我梦见阿爸和猎人们扛着各种各样的野兽,狗美美和十几条猎狗欢快地簇拥着猎人们回到四十八步的情景,有几头毛色雪白和金黄的野兽,身上全都扎着一根长长的红丝线。我看见鼓王女儿拽着其中的一根,用那双深潭似的眼睛正看着我。

可是我梦见的情景没有出现。

阿爸竟然是在一天深夜披着满身雪花回到吊脚楼的。当时我还以为自己又做梦了。我迷迷糊糊看见阿爸走进吊楼里,身后跟着一团白影,那自然是狗美美了。我听见狗美美发出重重的鼻息,一爬进吊脚楼就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好像怕把我惊醒了。然后我看见阿爸把那杆黑乎乎的老铳挂在墙上,从左腰取下长刀,右肩卸下大弩。

黑暗中,我闻到阿爸身上传来一股浓烈的深山老林里才有的味道,那味道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和野兽身上的膻味儿。阿爸取下右肩大弩时,我看见他两边脸上的颧骨高高耸起,一双眼睛深陷,模样显得有些吓人。

我知道,当猎人们没能猎获足够的野兽,就会有意躲避白天进寨,而是选择深夜悄悄溜回各自的吊脚楼。在我确信看见阿爸和狗美美的身影不是梦境,而是实实在在的景象时,我就什么都明白了。

果然第二天就得到了确证。

那天一大早,寨子里响起了让各家各户前去分取兽肉的铳声。铳声连响九下,表示九九归一的意思,说明猎人的归来。这铳声若在黄昏响起,就只连响六下,意为六六大顺。这九声在晨光中响起的铳声,把整个四十八步给惊醒了。

阿爸整个晚上没有上床,一直蹲在狗美美身边,不停地轻轻抚摸着它。狗美美喘了一夜的鼻息,那鼻息充满了痛苦。我一直不敢去惊扰阿爸和狗美美,直到那九声铳声响过,阿爸才闷气闷声地对我说,庚崽,起来吧,到你师傅盘老三那里去分野猪肉。我这才看清狗美美受了重伤,半边狗脸的毛发被撕掉了,结着一层肉痂,一只前腿也被撕裂得露出了骨头,一双狗眼毫无光神地望着我。

我慌忙从床上起来想去抱住狗美美,阿爸却说,别动它,先去分野猪肉!

望着狗美美那副模样,我的眼泪一下就流出来了。我讷于言辞,不知说什么好,碍于阿爸在旁边,我不便与狗美美说狗语,只是与狗美美默默对视了好一会儿,就朝师傅盘老三的寨子奔去。

在师傅那里,我得知了二十几天之前上萌诸岭的那些猎狗丢掉了三条,盘老三的那条像战马似的壮狗被猛兽抠走了一只眼珠,变成了一条独眼犬。我一下就惊呆了,怎么也想象不出那么小的狗美美是凭什么保住了性命,跟着阿爸回到了四十八步的。

要是往年,狩猎归来,在人们分取猎物时,猎人们会聚在一起兴致勃勃地谈起狩猎的种种趣事,胜利的喜悦会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可这回,几乎所有的猎人都像阿爸一样躲在吊脚楼里,只有盘老三和另两个猎人在一声不吭地分着那头野猪肉。大家都心照不宣,没有一个人主动追问,提着分到的一份野猪肉就默默地离开了。

阿爸和老巫师以及猎人们在萌诸岭上究竟遇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就成了一个大谜团。

我分了野猪肉回来,希望能从阿爸嘴里知道一点他们上萌诸岭的事情,可沉默寡言的阿爸没有透露半点。他紧闭着嘴,比先前的话更少了。

我越是听不到一点消息,就越发对阿爸他们那二十几天在萌诸岭上发生的事情充满好奇。当阿爸不在吊脚楼时,我希望能从狗美美那里得知一点什么。然而这回,连狗美美也学会了沉默,只是看着我,像阿爸一样不言不语。

自从狗美美从萌诸岭回来,就像变了一条狗似的,几乎整天躺在吊脚楼里舔着身上的伤疤。直到好久以后,它那被撕去狗毛的半边脸和前腿上都长出了稀稀拉拉的一层细毛,狗美美也没跟我透露一丝一毫关于萌诸岭的事情。

整个冬天,我没好意思向阿爸提及度戒和春天过后到涛圩向鼓王学长鼓舞的事,阿爸似乎也忘了在老巫师给他下阴时,他向阿妈许过的承诺。

转眼春天又到了。

山上,远远近近的无数条小溪开始哗哗作响了。冰雪在溪流声中随水而去,悄无声息地化了。鸟儿也开始从一个枝头飞跳到另一个枝头,叽叽喳喳欢快地叫着。树上长出了新的绿芽,树叶一天天变得郁郁葱葱了,但是可怕的事情也开始发生了。

山上的野花几乎全都不再绽放。

人们都想起了去年老巫师的那个预言,要是野花不再开放,四十八步的人就应该再度迁徙了。

我这才想起,几乎整整一个冬天,老巫师的身影从来没有出现过,牛角号也没有响过一次。

就在一直看不到野花开放的一个黄昏,阿爸匆匆从外面回到吊脚楼,突然对我说,他已经跟几个度戒师说了,过些日子就替我度戒。

阿爸这些日子常常不在吊脚楼,说是去远方的寨子给我寻找度戒师。而四十八步的人却悄悄告诉我,阿爸并不是去替我寻找度戒师,而是去了一个叫狗咬寨的地方接受拜神去了,那里有个叫李七飞的人正在组织拜神。

阿爸是四十八步唯一被接受前往狗咬寨拜神的人。

我有些奇怪,四十八步周边那么多寨子,那么多吊脚楼,那么多瑶人,怎么独独阿爸去接受拜神呢?后来我想明白了,神肯定是看上了阿爸的沉默寡言,神一定不喜欢那些多嘴多舌的人。

就在阿爸经常前往狗咬寨的那些日子,发生了一件大事,我竟然把师傅盘老三的那条独眼黑狗给打死了。按照瑶规,打死狗的人将受到被老鸹活活啄死的惩罚。

那天,吊脚楼外突然传来几声凶凶的狗叫,一直蜷缩在吊脚楼里的狗美美全身瑟缩了一下,惶恐不安地望了我一眼,然后就夹着尾巴溜了出去。我当时没太在意,寨子里是经常有狗叫声的,狗美美听到狗叫也会经常跑出去。可那一次狗美美跑出去时的神色不对,回到吊脚楼时的神色也不对。

我听见狗美美呜呜哼哼地闷声叫着,似乎很痛苦的样子,我上前一看,就见狗美美身上被撕裂了一条长长的口子,正好是它左脸的伤口上。我十分诧异,蹲下身子一边抚摸着狗美美,一边焦急地问。狗美美哀伤地望着我,缓缓摇了摇尾巴,只是呜呜哼哼地闷叫。

后来,隔了两天,我又听见吊脚楼外传来几声凶凶的狗叫,狗美美望了我一眼,又夹着尾巴溜了出去。

这回,我悄悄地跟了上去。

不久,我看见了十分惊异的一幕,那凶凶叫唤狗美美的竟是师傅盘老三家那条壮实的黑狗。狗美美像犯了错的孩子,垂头耷眼地龟缩在黑狗身边。黑狗俨然像个审判官,冲狗美美瞪着那只威严的独眼,时不时朝狗美美吼叫一声。狗美美不停地退缩,独眼黑狗就张着大嘴朝狗美美受过伤的前腿攻击。狗美美惨叫一声,夹着尾巴就想溜,却被黑狗的恶叫震住。狗美美又站住了,可怜兮兮地望着黑狗。

黑狗张嘴朝狗美美又是一口。

我大声叫喊起来,猛地冲了过去。那黑狗怔了怔,用一只独眼看了我一下,掉头就跑。

我急忙上去一边抱住狗美美,一边恼怒地从地上拾起一块砖头朝黑狗扔去。黑狗汪汪叫着,显然被扔过去的石块击中了,它转过头,狠狠地瞪了一眼狗美美,跛着一只腿落荒而逃。

我十分心疼地对狗美美说,你傻啊,你怎么这么傻啊!你怎么乖乖地出来让那家伙欺负你呢?你可以不理它的,你完全可以不理它的,下次它再叫你,你千万不要再出来。

狗美美用脚磨蹭着我的身子,只是呜呜哼哼闷叫。

可是我怎么也弄不明白,过一天那黑狗又把狗美美叫出去,更凶狠地欺负狗美美。

这样三番五次下来,狗美美已是遍体伤痕。狡猾的黑狗晓得我必会跟来,竟然不再吼叫,它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一次又一次将狗美美引诱到僻静之处凌辱一番。

我知道要是不能阻止那条黑狗的恶行,要不了多久,可怜的狗美美就会被活活咬死。

我想,一定是在萌诸岭猎狩时,狗美美和黑狗结下了天大的怨恨,那黑狗定要置狗美美于死地而后快。

一天黄昏,我又看见狗美美夹着尾巴溜出吊脚楼,一直紧紧看住狗美美的我提了阿爸打猎用的那把长刀悄悄地跟了上去。

我提着阿爸的那把长刀,看见黑狗正在凶恶地撕咬狗美美,狗美美一副无助而可怜巴巴的样子,只是不停地哀叫,连大声也不敢出。我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挥着刀就朝黑狗砍去。我没料到那一刀下得那么猛,下得那么猛倒也没关系,糟糕的是那一刀不但下得猛,而且是那么准,竟然一刀把黑狗的头劈成了两半边。

望着倒地一命呜呼的黑狗,我惊得眼睛都发直了,提着长刀的手半天没有动弹。当狗美美也用一双惊恐的眼睛望着我时,那把刀才当的一声从我手上掉落。

我本来是可以瞒着这件事的,因为除了我和狗美美外,谁也没有看见我杀死了师傅家的黑狗。事实上我也是想瞒着这事。我慌慌张张全身发颤,慌乱中刀手并用,飞快地挖了一个地洞,把那条黑狗埋了。然后又把地上的一摊狗血用刀刮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一点痕迹也看不出来。我还不放心,又拾了好些腐烂的树叶盖住了刮掉血迹的地皮,这才觉得全身瘫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狗美美也跟着坐在我的身边。

我知道自己犯了大事了。

阿爸说过,先前,我们住在拐子寨时,拐子寨的阿海失手错杀了一条疯狗,阿海就把那条疯狗悄悄埋在一棵树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什么人也不知晓。可是几天后,阿海的双眼就红肿起来,然后一夜之间,头发就掉得一根不剩,身上奇痒难受。先是从眼皮烂起,后来就整个身子都糜烂开来。当那棵埋下疯狗的老树发出像狗一般的吼叫声时,阿海也跟着叫喊起来。那人与树的相互叫喊声震动了周边好几个瑶寨,年老的人都知道,那阿海一定是杀了一条狗,而且被阿海杀死的那条狗就埋在那棵树下。

阿海对着那棵树叫了一天一晚,把喉咙全叫破了。

阿海死的时候,我还没出生,我是后来听阿爸说起这个故事的。现在我竟然也失手杀死了一条狗。我知道,我们瑶人所有的狗都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狗,每条狗都是先祖盘王的化身。就是说,我把先祖盘王的化身给杀死了,而且它还是我师傅盘老三的狗。我坐在那里,感到极度的恐惧。

我想就算自己瞒着不说,我也会像阿海那样死去的,而且将被瑶人视为极大的耻辱,在阴间也会永远变成一条狗没日没夜的吼叫。我不想像阿海那样耻辱地死去,我宁愿被老鸹啄死来赎回我的罪孽,也决不想像阿海那样在全身烂掉后把喉咙喊破耻辱而死。

我想到这些,用手摸着狗美美的头,哭了起来。

狗美美望着我,像犯了天大的错似的眼泪巴巴,然后就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一边叫着一边用嘴去撕咬自己的身子。我慌忙抱着狗美美,试图去阻止不停乱咬着的狗美美。可狗美美那时仿佛已经疯了,不要命地挣开我,撕咬着自己,身子一下就变得血肉模糊。

我一边大声叫着狗美美,一边费了好大的劲才让它停歇下来。

好久,我开始绝望地用狗语问起狗美美来。我说,狗美美啊,我的亲亲的狗美美,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你到底是怎么惹着盘老三家的这条黑狗了?现在我就快要死了,你得让我死个明白,不然我会变成一条狗在阴间没日没夜地吼叫的。你告诉我,好吗?你们在萌诸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狗美美望着我,那眼神也充满了绝望。我看见狗美美的眼中突然涌满了泪水,像人一样地叹了口气,就开始用狗语对我说了起来。

哼哼,呜呜呜……

庚崽,我不是一条好狗,更不是一条好猎狗。你阿爸带我上萌诸岭时,你不晓得我是多么恐惧啊。我跟在盘老三的那条大黑狗身边,想向它借借胆子,我对它充满崇拜和敬畏之心。我自惭形秽,畏惧不前。一路上,盘老三家的黑狗对我满眼的不屑,就算我极力讨好它,巴结它,它也装作视而不见,扬着高高的傲慢的狗头,鼻孔不时发出轻蔑的哼哼声。

尽管盘老三家的黑狗和其他的狗们都看不起我,但我还是不停地给自己打气。我对自己说,这回上萌诸岭,我一定要让自己变成一条真正的瑶人光荣的猎狗。

要不是老巫师法术失灵,我会做到一条优秀的猎狗所能做到的一切。

你知道,他们进山之前的头一天,老巫师和你阿爸他们去请过梅山神的。要是老巫师的巫术不失灵,凭借梅山神的保佑,再加上老巫师的咒语和口诀,猎人们在关键时刻就会隐去身子,不被猛兽伤害。就算身子隐去不了,还可使用变身术。可当时老巫师的这两招一招也不灵了。在我们遇上正四处觅食的虎群时,两个猎人和三条猎狗全给送进了虎口。

听狗美美这么一说,我颤抖了一下。

神秘而法力无边的梅山神,我不但听阿爸说过,而且还亲眼见过阿爸每次进山打猎时拜祭梅山神的情景。在我家吊脚楼里,就有阿爸供奉的五男两女七个木雕神像,那便是七个神通广大庇佑猎人的七尊梅山神。相传这七个梅山神乃是七兄妹,他们在长期的狩猎中发明了藏身术,诱惑术,变身术,收魂术,飞肉术,镇压术和诅咒术。七兄妹死后,这些法术由瑶族的巫师继承下来,作为猎人们在遇上危机时的七道解数。所以每次重要的狩猎,巫师就会随同猎人们一道进山。

可是老巫师的法术为什么彻底失灵了呢?

狗美美望了我一眼,垂下头去,又用狗语对我说了起来。

它说,其实老巫师因为去年用巫术吹开满山的野花,泄露了天机,一直在遭受惩罚,他那无所不能的巫法正在慢慢消失。尽管他跑到山林里坐在树上闭关了快一年,但他的巫法却怎么也没有恢复。

自然,这些秘密大家都不知道。

当时,老巫师焦急地念着咒语,施行藏身术想让十几个猎人的身子和猎器一一隐去。若是往常,只要这种咒语伴着符箓一念,猎人们的肉身和身上的猎枪、长刀全都会隐去,就算老虎再凶再猛,它也只能捕风,连猎人的影子也抓不到。

可这次失灵了。

老巫师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你阿爸和十几个猎人见势不妙,只好拉起老巫师狂奔以躲藏追过来的老虎。我们十几条猎狗先是跟着猎人们一边大声叫着壮胆,一边护卫着各自的主人在漫天雪地上奔逃。

你阿爸拖着老巫师,老巫师却不肯逃离,他一边用力甩开你阿爸的手,一边又飞快地念起变身咒语来:弟子上山,左手化为铜钩,右手化为铁钩,脚踏柴头化为丝茅,脚踏竹头化为棉花,逢蛇不开口,逢虎不现身,放刀不钩身,逢蜂不见针……

那时,十几头饿急了的猛虎凶狠无比地朝猎人们扑来,而巫师的变身术怎么也没能让猎人们在瞬间变为铜钩和铁钩。山林里传来十几头饿虎惊天动地的呼啸,像一阵又一阵的狂风。树叶哗哗作响,连叶子都给震落下来。虎群奔过处,雪花四溅,腾起的漫天雪花像雾一般飘散。

我和十几条神灵般的猎狗最先感受到了危险,几乎不需要任何号令,就同时转过身朝奔来的老虎冲去,开始了一场虎狗之战。我靠着自己灵巧的身子不断地从老虎扑过来的利爪下窜过去,趁机撕咬着虎肉。十几只老虎和十几条猎狗撕咬得难解难分,虎啸声和狗吠声响作一团。

愤怒的虎群不久就把我们其中的三条猎狗叼住,然后重重地摔在雪地里。就在那时,我退缩了一下,被一只老虎凶狠地咬住了前脚,脚边的半块肉和着狗毛被老虎吞噬下去。我大声惨叫,跛着腿汪汪叫着逃到一边。

然后就是人虎打斗,十几头老虎几乎全都疯了,毫不畏惧地朝猎人们奔去。

在被老虎叼死了两个猎人后,大家惊傻了,全都呆呆地望着老巫师。

猎狗们再次向虎群冲去,完全是一种决绝的奔赴。在遇上巨大危机时,猎狗们常常为保护主人而不惜一切,就算没有胜算的可能,宁愿先猎人们而死,也绝不在野兽面前怯懦退缩,这就是瑶人的猎犬。可就在这关键时刻,我再也迈不开步子,受伤的腿和脸一阵阵钻心的疼痛。

盘老三家的黑狗凶凶地朝我发出号令,我本想同它们一样拼命赴死,可不知怎的,怯懦的我被那阵势吓坏了,缩在那里像条死狗似的,只是呆呆地望着那一幕。

老巫师汗如雨下,盘腿坐在雪地上,开始了诅咒术的念祷。老巫师知道,如果连诅咒术都不能咒死猛虎,那他这个老巫师将从此心死异地,灵魂再难回到瑶寨。老巫师一边不停地念着咒语,一边将随身的符箓雪片般掷向天空。我和猎人们都看到了,符箓飞向天空时,血水四溅,落下的血水浸漫在雪地里,像蚂蟥似的扭曲着铺陈开去。

老虎大声吼叫,猎狗们也跟着惨然吠叫,天空一片黑暗。

满脸是汗的老巫师大声念道:双来双倒死,个来单倒死,血流遍地,黄泥塞眼,千里来到眼前死,万里来到掌中亡,有眼观天,无眼观地……

奔在前面的两只猛虎眼看就要张着虎爪扑向老巫师,突然,只见那两头猛虎双腿一跪,齐齐倒在老巫师面前,鼻孔和嘴巴一同喷出鲜血。后面扑向老巫师的老虎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也像前面的两只老虎一样,七窍喷血,痛苦地长啸一声,倒在了老巫师面前。老虎喷出的血水先是溅起足有丈把高,然后猛地落下,像飘散了一地的梅花。

余下的老虎不敢再往前狂奔,迟疑了片刻,慌忙转过头,朝深山密林里逃遁而去。

猎狗们飞奔,直到虎群消失在它们和猎人们的视线。

而我却还在那里痛苦地哀叫着,瑟瑟发抖。

虎群终于被老巫师的诅咒术赶跑了,老巫师像一尊雕塑似的盘坐在雪地里,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待猎人们围过去时,老巫师嘴里喷出一口血来,就往后倒去。

老巫师病了,发着高烧,说着胡话,猎人们轮流背着老巫师黯然离开萌诸岭。他们知道,在遇上虎群后,如再有野兽成群袭来,莫说那些巫法不会再显灵,就算显灵,老巫师也念不出声音来了。

我们跟随猎人们越州过县,穿山走岭,进入到更深密的老林里去了。

气息奄奄的老巫师嘱咐猎人们每到一地,就把事先准备好的梅山碟张贴出去,宣称自己乃是梅山弟子,让野兽不再围攻他们。

可是他们依然没有猎获到野兽。在老巫师清醒些的时候,自己摘了十几片各色树叶嚼烂吞咽下去,把烧给退了下来。退了烧后的老巫师见猎手们一个个双手空空,不但没猎到野兽,还被猛虎吃了两个猎人,三条猎狗。巫师就施起了诱惑术。

老巫师让猎人们布好猎圈,全都围坐在地,然后开始念起了咒语:弟子坐一坐,化为青山花树,到此山中野猪,化为蜜蜂来,为我花树彩花受铳倒地……在老巫师念了两天两夜的诱惑术咒语后,猎人们在第三天的黄昏捕获了两头野猪。

那是两头从来不曾见过的庞然大物,足有七八百斤重一头。猎人们都没有见到过那么大的野猪,全都屏声静气坐在那里,看着那两头野猪慢慢走向他们布好的陷阱。每个陷阱的绳索都套着一把铳,野猪一陷进去,随即就会挂上绳索,绳索连在铳的扳机上,一受力就自然会响起来。

在几声刺耳的铳响过后,两头野猪嚎叫一声,倒在了陷阱里。

猎人们正要涌向陷阱,却被老巫师急忙拦住了。老巫师睁着一双通红的大眼,对猎人们说,野猪虽在索中铳下死了,但这么大的两头野猪不是非凡之物,它的魂魄一定还在游荡,山神还在拖扯猎物,必须立即用五下蛮雷打死,让它们的三魂七魄附在梅山坛内不能动弹。

猎人们慌忙住了步,让老巫师给两头野猪施行收魂术。

在捕获了两头奇大无比的野猪后,猎人们就再也没有见到野兽的踪影了,不管他们穿越多少座山岭,所有的野兽全都销声匿迹。茫茫的深山密林中,除了树还是树,除了雪还是雪,除了树和雪,什么也没有了。

那时,你阿爸和猎人们似乎意识到,他们迁徙的时刻又要到了。

这周边的山林再也没有让他们继续活下去的可能。他们只有像十几年前从远处迁来时一样,再迁往更远更深的山林去。

谁要他们是过山瑶呢。

后来的事情你就知道了。这个冬天,四十八步和周边的好几个寨子就靠了那两头野猪维持生计,用来度过漫长的寒冷冬季。

盘老三家的黑狗就是因为我在关键时刻畏惧不前,开始了对我的惩罚。这种惩罚在回家的路上就开始了,但碍于你阿爸在我身边,它只是对我哼哼着说,我们的账回到四十八步再算。后来就发生了你所知道的那些事情。

听完狗美美跟我说的那一切,我茫然地看着狗美美好一阵。我叹了口气,站起身,默默地离开了它。狗美美也没追上来,而是依然孤独地坐在那里。它知道,我对它有些失望,因为被我用命所救的,是一条怯懦的狗。

傍晚的时候,阿爸突然回来了。

阿爸身后跟着一个穿黑衣的人,手里提着一盏行夜路的小灯笼。阿爸对我说,这是来帮你度戒的法师。阿爸刚一说完,鼻子里似乎突然嗅到了什么,猛地盯着我。

度戒师好像也觉得屋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阿爸,便小声嘀咕,这间吊脚楼怎么有条狗的灵魂在晃来晃去,充满了血腥味,而且我看到了一条被劈作两半边的狗头,它正在向我哭诉。

阿爸慌忙把度戒师叫到吊脚楼外,两人站在那里小声嘀咕了老半天,就见那提着灯笼的黑衣度戒师很沮丧地回头望了我一眼,一口气吹灭了手中的灯笼,转身就消失在夜色中了。

狗美美不知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跑向黑衣度戒师,焦急地大叫起来,仿佛要把度戒师从黑色中唤回来。

阿爸望着在夜色中远去的度戒师,好久没说话。

我胆战心惊地望了阿爸一眼,说,我不是有意的。

阿爸依然没有说话。

只有狗美美还在声嘶力竭地叫着。

我胆战心惊地又望了阿爸一眼,说,我真不是有意的。

阿爸这才转过头,一双眼神令我不寒而栗。

阿爸说,要是你没有起杀心,你就不会带上那把刀,你杀心都有了,跟是不是故意的还有什么关系呢?

我知道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

阿爸长长地叹口气,那声长长的叹息足足有一袋烟那么久,然后阿爸吩咐我去洗澡。

我知道,被老鸹啄死的人都要把全身洗得干干净净,好让老鸹吃得舒畅,那样不但少受痛苦,被啄死的人的亡灵也可以很快得到超度。

可怜的我按照阿爸的吩咐脱了衣,又脱了裤,然后赤条条地站在那里,阿爸提着一桶干净的水过来,帮着我擦洗身子。我看见自己身上的皮肤是那么光润,被淡淡的月光照得新鲜无比。我想,明天这个身子就再也不是自己的了,而是无数老鸹嘴里的美餐了。

阿爸替我擦拭身子的神态是那样的专注,仿佛他的儿子不是要去喂老鸹,而是去参加一场非常重大的盛典。

我哭泣着说,阿爸,真要拿我去喂老鸹吗?

阿爸说,因为你杀死了一条狗。

我忍不住哽咽道,可那是一条恶狗,专门欺负弱小的恶狗。

阿爸说,对我们瑶人来讲,不存在恶狗这个词。瑶人的世界没有什么恶狗,你就是被老鸹啄死也要牢记这一条,瑶人没有恶狗一说。你杀死的不是一条狗,而是一条龙犬,我们瑶人的先祖。

那时,我的泪水就流了下来,我想,自己还不到十六岁,就要被老鸹啄死了,不能再与阿爸和许多瑶人返回千家峒了,而且再也看不到鼓王和鼓王女儿了。

想到鼓王女儿和那条雾江,我十分伤心。

阿爸叹了口气,没隔半晌,阿爸又叹了口气。后来阿爸就那样不停歇地叹着气,一边叹着气一边把我的身子洗到天亮,阿爸才说,要是不让老鸹来啄你,所有的人都回不到千家峒,盘王不会显神。就算到了千家峒,牛角号也会吹不响,吹不响牛角号,所有的瑶人都进不了峒。

我一听阿爸这话,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因为阿爸肩负带领整个瑶人返回千家峒的使命,我怀疑这一切都是阿爸预设好的,怪不得阿爸一直显得那么宁静。先前每次大规模返回千家峒,必会有人成为牺牲来祭奠祖先,我没想到阿爸竟然选中我来做牺牲。难道是阿爸故意设计让那黑狗挑逗狗美美,令我心生愤恨,非把它杀死不可吗?

我很想向阿爸求证,但阿爸却转身走了。

不久,传来了老巫师吹奏牛角号的声音。先是一声奇长无比的音调传来,那音调漫过山谷,就在将要消失时,忽然间整个山谷猛地响起了回音。我全身抖动了一下,我想那一定是老巫师在召唤躲在黑岩深处的老鸹。

我转过身子,看见狗美美的一双眼睛正凄凄地望着我。原来狗美美一直蹲趴在窗户边,就那样凄凄地望了我一整夜。我不想让狗美美看到自己被老鸹啄死的惨状,想了想,就朝窗户边的狗美美招了招手。

狗美美乖乖地从窗户边来到我身边,抬着头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我俯下身子把头靠在狗美美的脸上,狗美美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我。我说,美美,你别难过,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知道,你的胆小是因为小时候的那些事情。我的命本来就是你阿妈给的。我们是好兄弟,我容不得它们欺负你。只是我被老鸹啄死后,谁来照看你呢?听说大家就要准备大迁徙了,那么远的路你能走得动吗?

狗美美又用舌头舔了我几下,我就看见狗美美眼里流出混浊的泪水。

我又伤心地跟狗美美说了好一阵,这才找出了一根绳索将狗美美的两只脚轻轻套住。狗美美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只是摇着尾巴任由我用绳索套着。我将绳索在狗美美脚上挽了好几圈,然后用力将绳索勒紧了。狗美美轻轻呜呜了两声,却并不挣开。我一边把狗美美的两腿结结实实捆上,一边说,我不要你跑到山上去看我被老鸹啄死的样子,那样你会好伤心的。我说着,眼睛也红了,将那根绳索牢牢地扎在窗棂上,在确保狗美美再怎么用力也不会挣脱那根又粗又结实的绳子后,我才松了手。

我捆了狗美美,阿爸却捆住了我。

阿爸原来出去是到山里砍古藤去了,那两根古藤又凉又软,像两条蛇似的将我全身缠绕着。被古藤捆得牢牢实实的我就变成了一棵树。

我被阿爸押着走向吊脚楼后面的那座孤峰,那里正是无数老鸹出没的地方。

四十八步的人全都出来了,默默地注视着将要被老鸹啄死的我。

阿爸将我绑在孤峰边的一块大岩石边,岩石下是深不见底的空谷。我听见空谷里传来一声声老鸹的叫喊,那叫喊声令人毛骨悚然,心惊肉跳。阿爸把我捆牢,然后掏出几根早就准备好的香炷点燃。

阿爸的身子显得又高又大,十分威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阿爸变得那么威严,与先前早已判若两人。在阿爸经常悄悄去狗咬寨的这些日子里,阿爸已经全然改变,变成了另一个人,变成了我不认识的另一个人。

我没看阿爸,抬头往天空望去,只见天上飘浮着大朵大朵如絮的白云。我眨了眨眼,然后又咽了口唾沫,我没想到天气是那样的好,天空是那样的纯净,连一丝杂质也没有。是呢,这么好的天空,就是瞎了眼的老鸹也能看见岩石上的我了。

我转过头,突然看见老巫师坐在远远的一棵树上,正闭着双眼打盹,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我禁不住有些痛恨起老巫师来。

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第一只老鸹的出现。

只要第一只老鸹啄食我身上的第一块肉,那诱惑其他老鸹的血腥味就会瞬间弥漫开来,然后就是十几只老鸹飞来,然后就是数十只,上百成千只老鸹铺天盖地地朝我飞来。

呱!呱!

终于传来两声恐怖的叫声,大家全都伸长了脖子四处去寻找那声音,只听见老鸹的叫声,却没有看见老鸹的影子。

这是为头的老鸹在试探,也是为头的老鸹在召唤蛰伏在暗处的鸹群。

我闭上了双眼。

好久,又传来那令人恐怖的呱呱声,但老鸹的影子却一直没有出现。我微微睁开眼,突然听见狗美美歇斯底里的嘶叫声。那嘶叫声是那样的焦虑和惶恐,一声连一声,一声比一声急促和令人不安。正将香烛插进地里的阿爸双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这时,在躲在暗处的老鸹发出了第三声恐怖的叫喊声后,一只硕大的老鸹从黑岩中猛地扇动着翅膀飞了出来。所有的人都禁不住轻轻叫了一声。那只乌黑的老鸹扇动着翅膀,仿佛卷起一团乌云朝我笼罩而来。传说第一只飞来的老鸹常会啄食人的眼珠。我惊恐万状,望着朝我飞来的那只硕大老鸹,本能地想伸出双臂去挡住自己的双眼,可是双手早被阿爸用蛇一样的古藤捆得死死的,我一点也动弹不得,就那样睁着万分惊恐的眼睛望着朝我飞过来的老鸹。

老鸹叫着,在我头顶不停地盘旋,似乎在仔细欣赏我洗涤得干干净净的身子,又似乎在琢磨究竟该从哪里啄下第一口。

就在那只老鸹朝我俯冲下来时,我猛地看见阿爸伸出双手朝老鸹甩去。阿爸的手甩得那么有力,仿佛在空中划过一道闪电。阿爸不停地将手朝老鸹甩去,直到老鸹凄厉地尖叫一声,撇下我张开黑翅膀飞下岩石,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阿爸才止住手。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阿爸怔怔地站在那里,好久,又从身上掏出一瓶什么东西,拧开瓶盖,将瓶里的水汁朝我身上泼洒。我先是闻到一股奇香,渐渐的整个身子就变得麻木起来了。

那香水芬芳四溢,一下子把整个山谷都泡香了。这时只见坐在远远的树杈上的老巫师睁开眼朝这边望了一下,我感觉到老巫师的眼神怪怪的。

那种香水是瑶家特有的祖传秘制,用几十种珍稀山药制成,喷到人身上,就算你用刀子去割,也不会有半点疼痛。对于将要被老鸹啄死的人,除非有人愿意折去自己十二年阳寿,否则不会采取这种法子减轻被啄者的痛苦。我望着阿爸将瓶里最后几滴香水洒在我的双眼上,鼻子一酸……

阿爸刚刚洒完香水,我就看见在刚才那只老鸹的带领下,从天边黑压压地飞来了一群老鸹,几乎把整个天空都染黑了。

四十八步的人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老鸹,仿佛世上所有的老鸹都飞了过来。无数只老鸹齐声叫着在我头顶上盘旋,寨子里的人被这阵势吓得全都脸色发白。惊疑一阵后,有些人开始奔逃。若是那些老鸹认错了对象,向围观的人开战,那将是一场谁也无法阻挡的灾难。

我想,要不了多久,我的整个肉身就会被这群老鸹啄食得一干二净,我恐惧得什么似的,十分无助地望着阿爸。只见阿爸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仰头望着飞过来的鸹群。后面,更多...老鸹还在飞来。

人们一边惊叫一边纷纷奔逃而去。

孤峰上,只剩下面无人色的我和站在那里的阿爸。远处,老巫师坐在树杈上一动不动。阿爸望着铺天盖地的老鸹,微微张着嘴,似乎在默念着什么。

正在这时,远远的山下,出现一个白白的影子,那白白的影子朝孤峰这边飞奔而来。不久,我就看清了,竟是狗美美。

只见狗美美满嘴鲜血,下巴还在不停地滴着血水,朝我狂奔而来。我一下明白了,在狗美美声嘶力竭地叫喊之后,它一定是用牙齿拼命咬断了那根粗粗的绳索,朝这边奔过来了。

我眼里的泪水一下就流了出来,大声叫着狗美美。

狗美美冲了上来,张开血盆大嘴就朝飞过来的鸹群凶狠地叫了起来。

看见狗美美前面的两颗门牙掉了,我一阵心酸,我没料到狗美美会用力咬断绳索,要知道这样,我怎么也不会用那么粗的绳索将狗美美绑了。

狗美美张着缺了牙的血嘴不停地冲鸹群叫喊,它的叫喊声从来没有这么凶猛过,比那条黑狗还要凶猛。

老鸹似乎闻到了狗美美身上的血腥味,放下我,朝狗美美扑去。

狗美美猛地跳跃起来,一把扑住了飞在前面的那只老鸹,狠狠地撕咬,然后将那只被它咬死的老鸹扔到一边。

在狗美美不断地扑咬中,无数只老鸹朝狗美美发起了进攻,狗美美身上也被无数的老鸹啄得千疮百孔。

我泪流满面,大声叫着狗美美。

眼看狗美美就要被老鸹啄死了,突然一声铳响,那些吞噬狗美美的老鸹全被惊起,它们放下狗美美,在天空围成一圈盘旋。这时,我看见师傅盘老三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右手提着杆老铳,左手不停地流着鲜血。他伸出流着鲜血的左手,直直地伸向盘旋的老鸹。

我一下明白了师傅盘老三的用意,刚才的那声铳响,是他故意击伤了自己的左手。他举着长长的左手,引诱鸹群朝他啄食。

果然,那群老鸹放下了狗美美,朝师傅盘老三冲去。

我正要大叫,那时,一声牛角号似有若无的传了过来,那声音像游魂似的在天空飘荡,不绝如缕地飘荡。

奇怪的一幕出现了,那些准备攻击盘老三的老鸹仿佛突然受到巨大的惊吓,凄厉地叫喊着,放下盘老三就朝天空飞去。

牛角号声飘荡,声若游丝地飘荡。可那声若游丝飘荡的牛角号声却有着无法阻挡的巨大力量,没有来得及飞走的老鸹纷纷从天空中坠落,掉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狗美美还在张着头颅凶猛地冲渐渐远去的老鸹吠叫。

而师傅盘老三一直举着流血的左手,像神一样站在那里。

我透过被泪水迷蒙了的双眼,看见老巫师提着那只发黑的牛角号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冲吓得奄奄一息的我道,是盘王显灵救了你,你已经算死过一次了,从明天开始跟我学吹牛角号吧。大迁徙就要开始了,只要踏上迁徙之路,牛角号声就不能够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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