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韩石山

几年了,老想写写林鹏先生,总觉得无处下手,书法家,篆刻家,学问家,小说家,还有个名头,是我

私许的,纵横家,纵横捭阖,滔滔不绝。然而,老虎吃天,哪儿下口?

林鹏个人资料,林鹏个人资料简介

感谢张星亮先生,给我说了个事儿,一下子照亮了我心里的暗昧。有了,就从这儿写起。

先说事情的缘起。太原有个文物市场,在南宫,周六周日开市,隔上几周,我会去转转。不是要买什么,只是想去转转,看看。今天去了,意外地买到一方印章,古色古香,一时高兴就买下了。刻的两个字,有个像是“蒙”字,另一个不认识,回来路过棉花巷古玩城,心想,何不让星亮先生给看看。见了一看,说是“老”字,合在一起,便是“老蒙”或“蒙老”。心头一喜,说:该送给林鹏先生。其书室名“蒙斋”,亦以之为号。也是在星亮那儿,见晋阳印社新出的《印象》上,有“设立蒙斋印学奖”的报道,感叹此事办的及时,不料星亮说,这事儿全是无意间办的。接着就说了是个怎样的无意。

去年8月间,印社的朋友们请林先生来印社聊天,难得老先生出来一次,又去附近饭店嘬了一顿,酒酣饭饱,送老先生回府休息,正要转身离去,林先生从里屋出来,甩下一沓子钱来,说道:我怎么能让你们破费,这点钱拿去花吧!看着厚厚的一沓子钱,几个人愣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林先生复说:就算我的饭钱嘛!再要分辨,林先生的脸已沉了下来。几个人只好乖乖地收起,鱼贯退出,回到印社一数,整整一万。这可发了愁,本意是想请老先生出来散散心,没想到老先生会来这一手,怎么办,想来想去,就想出了这么个名堂:以此为基金,办个“蒙斋印学奖”。

我听了,连说,只有林先生能做出这样的事。什么是性情,这就是性情!

星亮说: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用在林先生身上,真是太恰当了。

回来之后,取出林先生新出的《平旦札》和新版的《丹崖书论》翻看,由不得又想起了不久前的两件事,一件是我亲身经历的,一件是朋友告诉我的。

亲身经历的是,前年我让张颔先生给我写了个册页,后面还有几页空白,心想,若能让林先生题跋几句,岂不妙哉。于是便去了东花园府上,说明来意,林先生当即言道,张先生是他老师一辈的人,怎么能在张先生写的册页后面胡乱题跋呢。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一无语塞,嗫嗫嚅嚅,赧然言道:我不过是想留几个您老的字嘛。林先生转身回到里屋,抱出两个册页簿子,往案子上一顿,笑着说:想要我的字还不好办,你挑!两个册页簿子,均为织锦缎封面,比我拿来的要大的多,也华贵的多,信手一翻,里面一页一页全是他的草书。我一看傻了眼,这么贵相的东西,我能要吗?见我犹疑不决,林先生说,一本是两行的,一本是三行的,要哪个?我只好讪讪地说,就两行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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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一个老家的朋友来我家,他是搞收藏的,我让他看了林先生的册页簿子,说了事情的经过,朋友惊得半会儿挢舌不下,末后才说,只有你们这些文化人之间,才做得出这样的事。

听说的事儿更绝。前些年尔雅书店出售新版的《四库全书》,一套六七万元,促销的办法之一是送货到家。林先生去了,老板亲自接待,付过款后,林先生问:是送到家吗?老板点头说是。林先生说,好吧,便在一张白纸上写下地址,老板一看,心里叫苦不迭,也只好照办不误。原来林先生写的家庭地址是他的老家:河北易县某村。据说老板是雇了个客货车,奔驰数百里给送去的。

关于这套《四库全书》,还有个典故,也不妨一说。林先生在老家建起一个不能算小的宅院,正房两层楼,辟出一间专放这套书,平日门锁着,不让人看。但是少年儿童除外,来了都可以上去看看,摸摸。他的理由是:成年人看了无用,孩子们可就不一样了,叫他们从小就知道世上有这么一套大书,从小就存下对中国文化的敬重心,向往心。

性情,全是性情!

林老的经历,也是一般知识分子没有的。缕述太费事,且引他的一首小诗再稍做阐释就可以了。在《平旦札》第三十三节,他说,前些年受学生的怂恿,写了首打油诗,有点总结自己一生的意思。诗曰:

调儿浪当小八路,

自由散漫一书生。

命中注定三不死,

胡说八道老来风。

书中自注,三不死指战争中没打死,困难时期没饿死,运动中没整死。书中另一处,对他参加过的“战争”的诠释是,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

也是在学生的怂恿下,将此诗写成手卷,由学生奔走,姚尊中先生、张颔先生和卫俊秀先生都写了题跋。其中卫先生的题跋是:

乍读林鹏老友手笔诗作,才气横溢,所谓卮言日出,以和天倪,别有天地也。盖先生饱读百家奇文经史,固今时罕有之通人,纵通横通贯通直至精通,至矣,尽矣。是位达人,久仰慕六朝高洁之气度,大天而思,民胞物与,萧然物外,高矣,远矣。谓之狂人,有何不可。太白见皇帝,如见常人,乃成得个狂者。鹏君老来风,胡说八道,其真胡说耶?但能惠我此风,足以风人何如。

通人,达人,狂人,这是卫先生对他的老朋友的赞誉。

新出的《平旦札》,最能见出林先生的通、达、狂。

这是林先生的一本随笔集,也可说是一本读书笔记汇集。该书《引言》中说他,“欣赏五柳先生,好读书不求甚解。往往深夜读书,不知东方之既白”,又最佩服古人“读书得间,心知其意”的功夫,因而平素读书,不时记下几句心得,进入老年,翻翻读过的书籍,抄抄昔日的批语,积少成多,便有了这么一本书。写这序的时间是2008年1月8日,落款下又加一小注:“昨日得一曾孙女,大喜,特记”。可知是平日读书心得的精粹,又是在大喜的日子里汇集而成。所以名之为《平旦札》,盖取子“平旦之气”之意,说白了即是“平淡无奇”,歉抑也。

我最早看到的本子,是一种淡蓝色封面的“送审本”。这名头大有讲究,意即无所谓对与错,全面目呈现也。封面上仍用了林先生的字,曰“平旦札原稿”。另加一方红印。明眼人一看便知,不是过是为了留具“全尸”也。我的这本,是林先生送我,且说看后一定要提出意见。生后小子,只有遵命,看过之后,去林府交差。林先生见我在上面勾勾划划,又批的星星点点,大喜,当即取来一册将此册换去。待新书出版,又送我一册,论容量只及原稿三分之二。林先生叹息说:删了这么多,真是可惜。我笑着说:作为读者,我愿意看到全豹,若我是编者,怕删的更多...林先生听了,哈哈大笑。

我这样说,也是因为此书的出版者,三晋出版社的主管张继红先生,是我的朋友。此公是我的校友,怜我清贫又性喜读书,每次来看我,都会带两本他们社出版的新书。前些日子为商谈《张颔传》出版事宜,与原晋先生一起来寒舍,带来的新书两册,一册为《平旦札》,一册为新版的《丹崖书论》。过后我在《丹崖书论》的扉页上,记下了张先生的一句话和我的感慨:“这本书是张继红送我的。他说过,姚奠中、张颔、林鹏这样的老先生,其作品要及时出版,要抢救,别叫人不在了才想起,就迟了。在山西的出版社负责人中,有这样文化意识的人,太少了。”同时记下我初读《丹崖书论》的感受:“林先生这本书,这几天我看了几篇,其论人物(如傅山、卫俊秀),论书法,真是痛快淋漓,了无挂碍。”

“痛快淋漓,了无挂碍。”不仅是《丹崖书论》的风格,也可说是林先生叙事议论的总体风格,在《平旦札》中的表现尤为显豁。

书中第九十节说到,德国总理在波兰奥斯维辛的纪念碑前下跪的时候,全世界都感动了。德国有反思能力,而日本却不能。日本现在不能,将来也不能。日本之所以不能反思,原因不在日本,而在中国。有朋友对他说,中国对日本宽大为怀,战后不要求赔偿,不正是践行了儒家的以德报怨之说吗?林先生接下来说,这是曲解了孔子的话,孔子绝没有说过这个话。是有人问孔子,以德报怨如何?孔子说,“何以报德?”意思是,若以德报怨,又将以什么报德呢?反问得好。古今中外只有孔子具有这样强大的人格和如此斩截的语言。接下来孔子说:“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论语???·???宪问》)注释家们说,直就是值。他理解为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在另一处又说,这个直,也有清算的意思。

对于孔子,林先生是极为推崇的。认为是儒家文化的代表,中华文明的结晶,,光耀千秋,弥足珍贵。不光是中国人行事的依凭,也是历朝历代施政的准则,“有了孔子,你就再也不能像没有孔子时那么说话了,你不能假装不知道,假装没事人似的了”。这就是孔子的意义。你可以疯狂地批判他,歇斯底里地打倒他,肆无忌惮地骂他,却不能无视他的存在。(第二十六节)

许多历史概念,论者常纠缠不清,到了林先生这儿,常能独抒心机,一语道破。比如“仁”,谈到中国文化,都会提及,究竟何为仁?新的解释是,仁者二人也,二人即人际关系,比起先前迂腐的解释,是进了一步。但是,林先生说,还没有说到点子上。他的看法是,仁者二人也,二人者夫妇也。夫妇不是一般的人际关系,是爱的结合,是感情,是道德,是天地之大经大法,是阴阳之合和,是万物之根本,是世界之滋始。有了夫妇,才有子女,才有兄弟,才有家庭,才有亲戚,才有朋友,才有国家,最后才有君臣,才有所谓的天下。没有夫妇,这一切都不可能产生。这就是“造端乎夫妇”的端(《中庸》)。(第二节)

又由仁谈到“仁者无敌”。林先生认为,此乃中国文化的一个极为重要的概念,一个颠扑不破的伟大真理。语出《孟子》,数次出现。然而,这样一个重要的辞条,《十三经索引》《辞》《汉语大辞典》等新旧辞书均无收录。看《孟子??·????梁惠王上》的语气,“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该是当时流传的古语。对此语的阐释,林先生说,此无敌,绝非“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无敌,亦非外强中干、色厉内荏实则不堪一击的号称强大,所谓战无不胜云云,实际上从来没有胜过,即使偶尔胜一回,也是侥幸而已。仁者无敌的真正意义,真实意义,是仁者根本就没有敌人。他不需要敌人,他没有敌人,他有的是办法化解别人的敌意,消除敌对势力于无形。不仁者有敌,有敌则必有一败,一败就难免一败涂地。(第四节)

对士君子的推崇,也是此书的一大亮点。林先生认为,这是中国历史上特有的一个群体,最好统治,而最难对付。可上可下,可贵可贱,上能与君王共治天下,下能与百姓患难与共。士之贵贱,常是政治清明与否的判断。杨雄在《法言》中说,“周之士也贵,秦之士也贱。周之士也肆,秦之士也拘”,说是的士人的待遇与精神状态,实则也是东周社会与秦朝社会的评价。进一步说,中国古代的文化,就是士君子的文化,孔子,孟子,都是士君子,是他们把士君子文化发展起来,达到了新的高峰。这个伟大成果足以对付两千年的封建文化而有余。借用罗布代尔语的一句话,就是“有文化的世族是不好对付的”。(第一〇二节)

别以为我用了这么个题名,这里引用的又都是些大的论题,就以为林先生只是放言高论,不知伊于胡底。非也,此书中,一些小的考证,就是我这个学历史的看了,也只有佩服。比如“不计而耦,不约而成”这句古语,出自《太平御览》,引的是《尸子》里话。为了弄清来历,林先生查了《太平御览》又查了《尸子》,知《尸子》无此语,《太平御览》有,还是《太平御览》靠得住。看北京大学中国文学教研室选注的《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上,对此语的注解是:不计而耦,即“不约而同”之意。指四人(黄帝派出的四人)步调一致,不必等黄帝考虑问题,他们四人都不约而同地把事情做好了。

林先生说:不约而成绝不是不约而同。“不计而耦,不约而成”,应当打上引号。这是一句古语,跟“仁者无敌”一样是古训。耦就是耕,耦耕。约,就是约定,后世叫契约,未耕以前已定下上交多少。计,就是计亩分田的计。“夏人五十而贡,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亩而彻”(《孟子》),此之谓也。成就是收获,收成,其上交的部分也叫成,如提成。中国古代,上古,农业之初始,上交是为了祭祖。“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左传》),这就是指上交部分的用途。每年的祭祀都是一个大节日,一年中有许多节日,是大家庭最快乐的时光,当然有许多花销。这时候,上交的部分不是交给公侯,而是交给父母,即家庭,或说是部族。

接下来还有对“不计而耦,不约而成”意义的引申,说是中国农业史上的一个重要阶段。不说后面的引申了,光说前面的考证,多么智慧又多么可信。相比之下,“不约而同”的解释只能说是笑谈了。

也千万别以为林先生是个冬烘,只知在中国古代典籍中寻章摘句,聊充博学。非也,书中引用的外国社会史与思想史的著作,更是让我这个自诩平日还勤于读书的人羞煞愧煞。当然,也不是没有可以解嘲的理由,此乃林先生几十年间的读书札记,取之精,用之宏,嗟予小子,何敢望其项背?且摘录些许书目,以见其一斑吧。

彼得??·??沃森《二十世纪思想史》

古奇《十九世纪的历史学与历史学家》

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

威廉·夏伊勒《第三帝国的兴亡》

布罗代尔《十五世纪到十八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

威尔·杜兰《杜兰讲述哲学的故事》

罗素《中国问题》

爱德华·泰勒《原始文化》

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

雷蒙·阿隆《知识分子的鸦片》

基佐《1640年英国革命史》

本特利、齐格勒《新全球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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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克顿《自由史论》

何兆武主编《历史理论与史学理论》

伯克《法国革命论》

以上是我从该书第一页到第八十页中抄录的。不是见书名就抄,而是必须有引文且注明页码,或是说了出版社且标明是第几版才抄。也就是说,至少他手里翻过这样一本书。

书中的一些引语,常能说明林先生的胸怀抱负,我最喜欢的是他引用的清代诗人易顺鼎的诗句:

天地只合生名士,

莫遣英雄做帝王。

林先生不是个爱看子集书的人,书中很少引用唐宋以下人文集中的话,这两句是个例外,想来是特别喜欢其词句与气魄吧。

读林先生此书,与其说我喜欢他的高言谠论,远见卓识,莫如说我更喜欢他行文的气度,叙事的方式。其行文气度,叙事方式,当得起的只有四个字:斩钉截铁。多少年前,我不知受了哪位高人的指点(多半是看了他的书),说是,对确认的结论,用一种不确定的语调说出来,最是俏皮,最见胸襟。比如明明是自己确认的一个命题,最后只说,或许是这样,也许是这样。后来看胡适谈他演讲的一个小诀窍,说是为了让人相信自己的论断,说到要紧处,一定要咬牙切齿,斩钉截铁。这法子听起来过瘾,做起来是很难的。看了林先生的《平旦札》,我觉得林先生的路数跟胡先生的一样,只是一个用在演讲上,一个用在写文章上。看来我也要改改自己平日议论叙事的习惯了。至少也要做到,该斩钉截铁的时候,一定不能心慈手软。

我有个毛病,看书时爱在书上勾勾划划。前些日子看林先生的《丹崖书论》至《狂草狂言》一篇,真是兴会淋漓,如醍醐灌顶,不由得在书眉上涂了一首俚句,道是:

君有大言不欺世,

惊悚之余慰我心。

可叹天下读书者,

能有几人似先生。

“惊悚”可说是我初读林先生此书的第一感觉,而后才是慰,欣慰的慰。

听说林先生回易县老家避暑去了,秋凉之后才会回来。哪里是去避暑,分明是找个清静地方读书去了。一夏天的读书,想来定会有不少新的感悟,新的斩获。等他回来,此文该已刊出,我将带刊物前往林府拜谒,顺便听他天南海北高谈阔论,那才叫个痛快。噢,届时一定记着带上那方刻有“老蒙”二字的印章。

二〇〇九年六月十四日于潺湲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