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信息

书名:老街的生命

出版社:广东人民出版社,南方出版传媒

作者:林家品

内容简介:

共和国的曙光照射在中华大地之前,黎明前的黑暗还在不遗余力地挥舞着它罪恶的爪牙。1944年,距离抗战胜利还有一年,在中国湘西南边陲新宁县有一条普普通通的老街,住着一群淳朴的讲礼性的老街人,他们勤劳朴实地经营着各自的买卖,忙活着各自的生计,过着日复一日平静而又充实的生活。直到有一天这种静美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被一个吊诡的谣言打破——日本子要来了!谁曾想,这些老街人也没招,也没撩日本子,竟落得了一场惨绝人寰的血光之灾!

湘西南,碧澄清澈的扶夷江,神秘莫测的神仙岩,祥和繁华的老街。然而,埋伏在老街附近已达六天六夜的日军却无人知晓,在日军的埋伏区域内,所有的百姓只准进,不准出……往广西开拔的一支国民军部队进入了日军的伏击圈……

母亲敏锐的发觉了日本人的阴谋极力劝阻老街上的群众撤离到十八里山中,但受制于封建迷信和男女尊卑的老思想,母亲的劝阻被轻而易举地忽略了,还遭到了男人们轻蔑地嘲笑,相反地,老街人中的大多数人都选择了老人占卜的结果——往神仙岩撤离,却偏偏中了日本人的陷阱,最后除了由母亲带领的我们一家人,全部百姓都惨死在日军的炎炎烈火之中……

作品以独特的纪实手法,再现了日军“比德寇将犹太人灭绝于毒气室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残忍罪行。在湘西南那一幅幅美丽得惊人的画面里,被日寇残杀的生灵,尸体将扶夷江水堵塞得水流不动;无以计数的善良乡村百姓,被日寇用烟活活熏死于洞内……

作者简介:

林家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即被列为文坛湘军七小虎之一,著名实力派作家。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野魂》、《热雪》、《从红卫兵到跨国黑帮》、《蛊惑之年》、《生番女兵》、《抗战三部曲》(第一部《老街的生命》,第二部《兵贩子》,第三部《雪峰山》)长篇红色历史小说《蔡和森》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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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摘正文:

十四

日本兵在白沙观瀑桥风景区整整埋伏了六天,将国军的一个团全部打死,将在他们设伏区内,和进入设伏区内的老百姓也全部杀害后,大部队直接往南,占领了县城。

留在白沙,进驻老街的是一个小队。队长为大学文科毕业的一个优等生。

这个“优等生”是他自己对二爷说的。

这位文科优等毕业生长相斯文、秀气。他的头脑里不但依然充满着对文化的热爱,而且依然充满着文化的灵气。譬如说,近卫内阁一提出创建大东亚新秩序,他就觉得热血沸腾,毅然投笔从戎(需要补充一句的是,他和他的同学们早就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绝不是像我们有些文章说的那样,诸如这样的下级军官和普通士兵是被迫来侵略中国,也像中国军队抓丁那样抓来的。二爷自然不可能看到这样的文章,二爷如果看到,非破口骂娘不可);他说这样他可以实地考察,以便进一步地研究大东亚文化;他一来到中国,从繁华之都进入湘西南偏僻之地,就不但亲身体验了取得战斗胜利的愉快,而且获得了屠杀老百姓的快感,从而对文化研究有了更炽热的燃烧的激情。

十四

关于这位大学文科优等毕业生来中国研究大东亚文化,和获得痛杀老百姓的快感、对文化研究有了更炽热的燃烧的激情,也是他自己对二爷说出来的。

二爷刚一见到他时,如果他不是穿着黄军装,足蹬长筒皮靴,撑着指挥刀,不无威风地站在老街一家铺子的八仙桌后,还以为他不是日本人哩。因为他个子不矮。在老街人的心目中,日本人都是矮子。老街的俚语里就有“日本矮子”这个词。

那天二爷偷偷地溜进老街,首先想到的,就是摸清日本兵的司令部到底在哪里?二爷寻思,要想知道我大姐的下落,非得问司令部的人才行。他认为凡属驻扎下来的兵伍,都是有个司令部,都是有个司令的。只有司令身边的人才能晓得所有的事。

那天的老街并没有鸡飞狗跳人心惶惶,因为人都逃光了,能带走的鸡也带走了,没能带走的已被皇军吃了,野狗还是有的,但就连野狗也知道避风头,轻易不进老街,野狗们已经看见过自己的同类穿过老街时,“砰”的一声,被击毙,拖走,成为皇军的美餐了。

二爷见老街还算安静,心里反倒不踏实。他先是从老街后面,绕着菜园子走,想到我家“盛兴斋”铺子的后门去看看,他甚至还萌生出一个希望,要是万一我大姐就在自己家里呢!即使这个希望像肥皂泡那样迅疾破灭,但只要从后门看一下铺子,至少,也可以向我母亲交代出“你家的铺子还是如何如何”之类的话。二爷身上,照样脱不了老街人爱面子的习俗,他既然答应了我母亲,就总得有句话回复。

二爷还没走拢我家铺子的后门,却看到了被刺死在菜园子篱笆上的那七个女人,和一个不成形的婴孩。尸体已经开始发出异味。

看着那在依然如一簇簇红花的朝天红辣椒土里的惨景,二爷的腿再也不能往前挪动了。他倒不是怕死尸,而是想着死了的人连个收尸的都没有,而自己又不能去尽这份义务,如果从死者身旁走过而不顾,他的良心实在无法忍受。

二爷又折回去,想从临江的吊脚楼下走,可一眼看到那扶夷江里,漂浮着的全是尸体。这些尸体已经不单单是穿着黄衣服的,而是各种颜色,各式各样的都有。老街虽说住的大都是汉民,但山里却多是瑶人。

从上游冲下来的国军、汉人、瑶民的尸体,到了老街这段江水平缓处,漂不下去了,尸体在将军墩附近越聚越多,相互挨挤着转着圈儿,使得尸体下面的水泛起旋涡,又托着尸体浮转,扶夷江全被堵塞,江水成了血水。

将军墩亦是老街一景。

将军墩是屹立在靠近江边水中的一座巨型石墩,却不是因石墩酷似将军得名,而是有着一个悠久的传说。传说这老街原本没有街,老街地带也没有人,那一年发大水,洪水滔天,江面的洪峰波涛上,来了一只船,船上有男女人等,眼看着那船只就要被洪峰吞没时,来了一位将军,这将军跃入洪峰波涛之中,一手攥住船只,就往岸边拖,船儿快到岸边时,一个巨浪打来,将军奋力将船儿推上岸,自己则被巨浪吞没。就在将军被吞没之处,长出了一座石墩。那船上的男女人等在岸边生息繁衍,遂有了老街和老街人。老街人说那石墩就是将军的化身,故称为将军墩。

这个传说,和世界神话的诺亚方舟及中国神话的兄妹造人,都有着类似之处,可见老街的历史之悠久。

老街人对将军墩还有一说,那就是不管扶夷江涨多么大的洪水,水涨墩也长,即使老街已被洪水浸淹,即使洪水淹到了铺子堂屋里的神龛子上,也始终无法将将军墩淹没。而在洪水退后,你一眼看去,将军墩却又在老街之下,明显地比老街矮许多。而这一说,又都为老街人证实,即使是经历过几个朝代的老辈人,也从没有见过矮于老街的将军墩被洪水淹没过。

将军墩周围的水,格外清冽,不管发大水时江水如何浑浊,将军墩四周却仍然是清冽如许。仿佛浑浊的江水无法进入其四周,不能不喟之奇。究其原因,应该是将军墩四周有喷泉暗涌,且潜力很大,遂分泾渭。可此时,漂来的尸体却被将军墩挡住,只在水面转着圈儿,随着尸体的蜂拥而来,相互碰撞,相互堵截,老街这段平缓的水面,形成回水,使得尸体漂不下去了。

扶夷江的这幅惨景,后来只要一有人提及,脸都变色。多年后都无人敢下水划澡。天一断黑,过渡的都没有一个。

二爷只得从下街进口处进街。

他顺着铺子、贴着铺门往上街走。他走几步,总要敏感地看看前后,只要一有异样,便好撒腿跑之。他其实也知道,倘若真有异样,跑是难以跑得了的。老街只有前后两个出口,加上横街,可算三处。而横街只能通到江边码头,谁敢往那浮满尸体的河里跑?所以二爷虽然是随时做好跑的准备,但也仅仅只是人在提防危险时的一种本能而已。

二爷就这么着小心翼翼地走过一间铺子,又一间铺子,就在刚刚走到横街,探出个头来时,只听得“卡拉”一声枪栓响,一杆上着刺刀的三八大盖已经对准他的胸口。

原来,日本兵放的是暗哨。

二爷说他当时虽然想着会没命了,可还是不理解,这日本人占了老街,又没有和他们作对的武装,还要放什么暗哨呢?

二爷不知道,这些日本兵的“司令”——进驻老街的文科优等毕业生——皇军小队长,是要将交付给他的老街创建为模范治安区的。他见老街的人全跑了,他那灵泛的脑壳一转,也不去大肆搜捕,而是要来个欲擒故纵。他断定老百姓是藏起来了,藏在一个什么地方呢?不可能进山,因为他们是从山里一路杀过来的。那么肯定就藏在沿江的附近。他很快就把江对岸的山崖划进了他的重点监视区。他要让老街变得平静,变得没有什么事,让老百姓自动地回来,回到他的模范治安区来。所以他在街上也不搞什么巡逻队,而是放出暗哨,他断定有人会进老街来的。

二爷成为了第一个被他的暗哨俘获的人。

当二爷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那个日本哨兵却哈哈大笑起来。

二爷说,那也是人的笑声吗?那笑声笑得他心里一阵阵地发麻,笑得他浑身起鸡皮疙瘩。他不知道这种笑是立即宣判他的死刑呢,还是仅仅只把他抓起、关起。

日本兵边笑边叽里咕噜地吼些什么,似乎是在骂他。二爷自然听不懂。但后来也琢磨出个意思来了,大致是笑他蠢得死,笑老街人蠢得死,果然落入了他们队长的圈套。日本兵的话里夹杂着许多“八嘎”,二爷猜测大概和中国人“他妈的”“混账”差不多。

这个日本哨兵并没杀他,因为那位小队长下了命令,在街上抓住的不准杀。街上没有人,他怎么创建模范治安区呢?这个日本兵也没怎么样他,只是在用手势喝令他老老实实往上街走时,用枪托在他腰上、背上狠狠地砸了几下。二爷说他妈的那几下实在是砸得重,砸得二爷真想返过身去夺枪,但身后枪上的刺刀正抵着他的背,他一返身就会被捅个窟窿。

日本兵押着他进了“司令部”。

二爷见并没当场搠死他,而是押着他进了“司令部”,胆子反而壮了,自己不正是想摸“司令部”的底子么?

“司令部”就设在上街离“盛兴斋”只有几个铺面的铺子里。

进得“司令部”,二爷就看见了这个大学文科优等毕业生。

站在八仙桌后的文科优等毕业生虽然武装得吓人,但还没有押他的日本兵凶。倒是在小队长脚边蹲伏着的一条长相有点怪异的狗,比主人更可恶。一见二爷进来,就呲牙咧嘴要往二爷身上扑,要一口把二爷的脖子咬断。但被小队长制止了。小队长非常慈爱地摸摸狗的脖颈,要它走开,到后面去,它就冲着二爷狂吠几声,很不情愿地爬到铺子后间去了。

小队长指了指八仙桌前面的一个空火箱,示意二爷坐下。但二爷还是站着。他说他不敢坐。二爷心想,你现在倒是要我坐呢,谁知道这一坐下去还能站起来么?

小队长一开口,就让二爷有几分惊讶。他说的竟然是中国话,而且是让二爷能够听得懂的中国话。小队长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喂,你是什么人?”二爷一听他说的是竟然能让自己听得懂的中国话,不由自主地、条件反射似的反问道:“你,你是什么人?你怎么会、会说我们中国话?”二爷这么一反问,小队长不但没生气,反而得意地笑起来。小队长说:“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军人,会说支那话的多着呢!我从小就受过支那话的训练。我是研究大东亚文化的,大东亚文化的涵义很广,包括许许多多的地域文化,这些,你不明白!我在读书时,从小学到大学,都是学校的优等生、高才生。你明白吗?高才生!”

二爷点点头,说:

“明白。高才生,就是读书成绩最好的学生,头名状元。你们日本国的状元。状元从小就会说中国话,状元是最聪明的。可是,读书得要很多钱啊,考状元的话,光去京城的路费就要好多银子哩!你们家一定很有钱吧?一定是大财老倌吧?!”

小队长听二爷这么一说,觉得挺有趣,也点点头,说:

“对,就是状元。不过我的家庭并不富裕,属于穷人,但我们的穷,不像你们支那的穷,我们大日本帝国是很重视教育的,我们大日本帝国拿你们支那的战争赔款办教育,办学!这真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所以我能上学,而且能上大学……”

二爷不太知晓战争赔款的事,他更不敢多问什么战争赔款的事。小队长则兴趣盎然地继续说着他的状元:

“你一说状元,让我记起了我上小学的事,那是上地理课,我们老师讲支那地理,他展开一幅支那地图,很大很大的支那地图,然后拿出几个又大又红的苹果,老师把苹果切成片,给我们每个学生发一片,要我们吃。吃完后,老师问:‘苹果香不香呀?’我们齐声回答:‘香!’;‘甜不甜呀?’又齐声回答:‘甜!’;‘好不好吃啊?’当然好吃喽!因为那苹果的确是又香,又甜,很好吃。小孩子不说谎话。‘你们知道这苹果是哪里出品的吗?’老师告诉我们,这种苹果是支那烟台出品的,是有名的烟台苹果,要想经常吃到这种有名的苹果,长大后就得去当皇军,到支那去,到烟台去……”

这位文科优等毕业生似乎沉浸到了儿时吃苹果的愉悦中。

“支那就是你们中国,明白吗?”小队长怕眼前这个土里土气的老街人不明白,重重地补充了一句。

这重重地补充的一句,可就让二爷从听着苹果确实好吃的“愉悦”中清醒过来了。二爷不是一般的老街人,他听说过“烟台”这个地名,还知道烟台靠,可不知道烟台有这么好吃的苹果,他还从没有吃过苹果,也没有见过大海。但是在回答问题时,他和所有的老街人一样,知道讲究个“理”字。

二爷回答说:

“明白了,你们为了吃到中国的苹果,所以从小就立下了志愿,长大后就当皇军,当皇军就来到了中国,可你这位皇军司令到我们这里来干什么呢?我们这里并没有苹果啊!”

二爷本想说“所以你们就扛枪打进了中国……”但话到嘴边还是改了,还是不敢说。二爷知道,有时候人得装蠢,装得蠢点没有坏处。二爷还知道一句文绉绉的话,那就是“守愚不觉世途远”。

二爷称小队长为皇军司令,可能他真的以为这是个司令,没想到这个“司令”的美称大概很符合小队长想当司令的心理,他立即高兴地说:

“不,不,你们这里虽然没有苹果,但你们这个地方很美,山美,水美,是一幅非常美丽的风景图画。可你们支那人太愚蠢,不会利用,不会开发,白白地糟蹋了这么一个美丽的地方。当然喽,这个美丽的地方已经属于我们大日本帝国,今后,在我们大日本皇军的治理下,完全可以开发成为一个旅游区,一个非常非常漂亮,非常非常有特色的旅游区。”

这个小队长的话说准了一半,几十年后,老街真的开发成了一个风景旅游区,不过是老街人自己开发的。来旅游的人很多,其中包括日本人。但这个小队长似乎无缘再来。

二爷听了小队长的话,虽然有在理的话要回答,但还是得装蠢,不能说出来,只能在心中嘀咕。二爷在心中嘀咕的是:老子捅你的娘!什么已经属于大日本帝国,咱老街这块地方还从来没有见过洋鬼子,咱老街这块地方早先是扶夷侯国!日本矮子别想在这儿呆得太久!老子在这里给你个舔胯的算个八字,不出三个月,老老实实滚蛋!

二爷在心中嘀咕的这话是有历史根据的,是上了县志的。扶夷侯国是在西汉武帝时,公元前124年所建,南宋高宗时才改为现在的县名。

小队长虽然自称是研究大东亚文化的高才生,对老街的历史却未必有二爷这个没读过书的清楚。但此时他的谈兴很浓,许是第一次和一个地道的中国土人面对面地“交谈”,他很感兴趣,来了文士的雅趣。他端起摆在八仙桌上的酒,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口。

这酒,就是老街的酒。老街所有的铺子里虽然都没有人,但酒还是有的。他喝着不要钱的老街的酒,像要获得地域风情资料一般地问二爷:

“现在你说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小队长的意思大概是问二爷到底是汉人还是瑶民,或者是苗子。因为他知道已经进入了有中国少数民族居住的地区。在他们的伏击区域内,杀死的就不光是汉人,还有瑶民和苗子。

二爷回答说:

“我是老街人。”

蠢得死个人资料,蠢得死是谁

小队长虽然对二爷的回答不满意,但又觉得这个“土人”回答得也不失水准,便说:“我知道你是老街人,你们老街的历史上也出过什么英雄没有啊?”小队长断定这个偏僻的地区是不会有什么像样的人物的,他故意这么问,然后脸上泛着淡淡的嘲笑,等着二爷的回答。二爷脱口而出,说:“有啊!当年金兵南侵,岳飞精忠报国,他手下有一员威名赫赫的大将,当先锋,所向无敌;单骑踹金营,金兵闻风丧胆;小商河只身往十万军中冲,要生擒金兀术,可惜雪掩河道,马陷淤泥,被万箭穿身。你知道在他死后,以火焚身,扎进他身上的箭镞有多少吗?”

“多少?”

“足有两升!”

“箭镞足有两升?!”小队长不能不为之惊叹了,但他旋即问道:

“杨再兴是你们老街人?”这回,是二爷不无得意地点了点头。“是你们正宗的老街人?”

二爷回答说:“正宗不正宗的我搞不清,反正就是我们这地方的人。”“是汉人还是瑶人?”小队长继续追问。“瑶人!”二爷如实回答。“哈哈哈哈!”小队长大笑起来。笑得二爷莫名其妙。小队长笑够后,说:“我就知道不会是你们老街的汉人!是瑶人这还差不多。你们中国

有个奇怪的文化现象,正统的汉人,懦夫特多,倒是少数民族,强悍的不少。这些少数民族受你们汉人的欺负,所以他们还有那么一些反抗精神……”

小队长还没说完,二爷有点不服气了,他说:

“可杨再兴的先祖,杨老令公,金刀杨业,还有杨六郎,杨文广,杨家将都是汉人!杨再兴也是汉人的后裔!”

“那么,你说说杨再兴怎么又成了瑶人了呢?杨再兴是瑶人,这可是你这个老街人亲口说的呵!”小队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于是二爷便说了他听来的有关杨再兴的身世故事。二爷说的故事大致是这样的:

当年宋太宗兵发幽州,要夺回被儿皇帝石敬瑭割让给辽国的幽云十六州,结果兵败高粱河,正当辽国大将耶律斜轸要生擒宋太宗时,金刀令公杨业到了,他横刀救主,使得宋太宗逃脱。耶律斜轸深恨杨业,不久便亲率十万辽兵直扑雁门关,却又被杨令公率百骑趁夜偷袭,大败而归。耶律斜轸顿足长叹:又是这个杨业杨老令公杨无敌!

宋太宗为雪高粱河之耻,第二次兵发幽州,结果使得杨家父子血洒陈家谷,对手便是耶律斜轸。杨家将和耶律氏成为世代仇敌。杨令公的孙子杨文广临终留下遗言:勿忘高粱河之耻!杨文广的后裔杨执轩独闯幽州,在高粱河边遇见一个也在凭吊先人的少女,这个少女却是耶律氏的后裔耶律银花。当辽兵来搜捕杨执轩时,耶律银花救了杨执轩。其时辽国发生内乱,辽兵将耶律银花一家满门抄斩,并派铁骑来捉拿耶律银花。杨执轩和耶律银花并肩杀出重围,两个仇家的后裔产生了恋情。两人决定逃离是非之地,因为中原也不能容忍一个辽女。正当两人商量到底去哪里时,耶律银花忽然说:“听说大宋的南方也有很多地方住着的不全是汉人,只有到南方去。”杨执轩觉得这话也对。可是去南方什么地方呢?杨执轩想到了扶夷侯国。一听说有个“夷”字,耶律银花觉得那是最合适的地方。

他俩来到新宁后,耶律银花见当地有不少瑶人,遂说自己是瑶族人。因她本来就是少数民族,故能和瑶族迅速地融合成了一体。

耶律银花对丈夫既温柔体贴,又能吃苦,而且天性豪爽,对邻里大方和睦,深得邻里赞扬。杨执轩却因思乡忧国,加之水土不服,染上痼疾。

杨执轩死时,耶律银花已身怀有孕,生下一男孩,这就是杨再兴。杨再兴遂成了瑶族。

二爷说的这个故事,我觉得也很有道理。县志载杨再兴自幼习武,弓法神奇。他一生下来父亲就去世了,那么他的武艺,他的弓法,是跟谁学的呢?就是跟着母亲耶律银花学的。他又参加过农民起义,和朝廷对抗,这种叛逆性格,明显的有着母亲耶律银花的遗传。当面对着金兵南侵的民族危机,他又以国家为重,毅然投入岳飞的抗金队伍,并且以死殉国,尚只有三十五岁。杨家将爱国的血脉在他身上流传。他胆量过人,在小商河以三百兵卒面对金兀术十万大军,他大喝一声就往金军冲去,欲生擒金兀术,一人杀敌数百名,最后被乱箭穿身时犹高呼杀贼。他的身上明显地有着杨家将和少数民族的特征。

小队长听了二爷讲的故事后,说出来的却是这么一番话:

“杨再兴已经没有了,早就不存在了。你们老街人的身上,连杨再兴的影子都看不见了!现在我问你,你是老街的纯种还是瑶汉,或是苗汉杂交种?如果你们老街有很多杂交种,那么你们应该很剽悍,可是你们这里的人都很懦弱,没有人和我们大日本皇军对抗!你们只知道逃跑,别的什么都不会。你们这样的民族是不行的,只能被淘汰。淘汰,就是不存在。这是自然规律,你懂不懂?”

二爷心里气得骂娘,他想说,你他妈的别拿枪,就和我在这铺子里交手啰,看谁能让谁不存在!但他依然得装蠢。

二爷说:

“淘汰不淘汰的我不懂,但我们祖祖辈辈在这里几千年了,就是这么存在。这也是你说的那个什么规律,没有人能让我们不存在!”

小队长又哈哈大笑起来,说:

“我现在就可以让你不存在!”

小队长霍地抽出指挥刀,刀尖戳向二爷的胸口。

二爷因为说了杨家将和杨再兴的故事,豪气不能不来了几分,他想着反正豁出去了,便也哈哈大笑。二爷一笑,小队长反而把刀收回去了。他说:“你笑什么?”二爷说:“你笑我也跟着笑哩。”小队长说:“什么?我笑你就跟着笑?”二爷说:“是的,你笑我就跟着笑;你要是哭,我也就只能跟着哭了。”小队长说:“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表示顺从我们大日本皇军的意思?”二爷说:“就跟那笑和哭一样,你说是什么意思我就是什么意思哩!”小队长总觉得这话有点不是意思,便说:“你不怕我杀了你?!”二爷说:“你要杀我早就杀了,也不会等到这个时候。再说了,你要杀我,不会要士兵杀啊?还有劳你司令亲自动手?”小队长说:“你这话说得有理,可是你还得回答我,你们老街到底能不能存在,是不是取决于我?!”二爷说:“自古以来,老街就在这个地方,你又不能将它搬走,它有什么存在不存在的。无所谓存在,也无所谓不存在。”小队长感觉到二爷这话有点玄,他似乎噎了一下,随即说:

“我杀了你,你就看不见它的存在了!”

二爷说:

“我看不见了,可你能看见哪!你能看见它,它就还是存在哪!”

小队长又喝了一口老街那不要钱的酒,大概是想斟酌出一句什么话来。他也许没想到,他面对的一个“土人”,口才并不比他差。小队长毕竟是有修养的,他喝完酒后,说:“你这个老街人很会说话,那么,你告诉我,你这个老街人平常都干些什么?”二爷说:“老街人就是在自己的老街开铺子。”二爷在这里其实说了谎,他根本就没开过铺子。他是开不起铺子。

但他得为老街人争点面子。小队长说:“除了开铺子就不干别的什么吗?”二爷说:“老街开铺子和别的地方又不同,除了开铺子,捎带种点田,养些猪,种些菜,还纺纱织布,吃的用的穿的自己都有,所以老街人不去别的什么地方,一年到头只呆在自己的老街。”小队长觉得二爷的这个回答,有那么一点不是味道,但又找不出岔子,便问道:“你读过书吗?”二爷说读过两年私塾。一听说二爷读过私塾,小队长便说:“你们的私塾我知道,最落后的一种教育方法,光知道教学生认几个汉字,数学的,科学的根本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二爷说:

“对。我们确实不知道什么数学,什么科学,不过我们会打算盘,会挂数,会记账。司令你知道,开铺子不会打算盘,不会挂数,不会记账不行。谁拿了我们铺子的什么,谁欠了我们铺子的什么,我们都记在账上的,都有账可查。到时候不怕他不认账。”

小队长听着二爷这话实在不顺耳,也顾不得那修养了,突然变了脸色,指着二爷说:“你说谎!你根本就不是开铺子的。我一看就知道!”二爷说:“司令好眼力,怎么就知道我不是开铺子的?”小队长说:“你的铺子是哪一家?叫什么名号?”二爷说卖了,那铺子已经不是我的了。“为什么要卖?是不是因为我们来了?”二爷赶紧说不是,不是,早就卖了,卖好几年了。“卖了铺子你吃什么?”二爷说感谢司令的关心,我吃卖铺子的钱。“吃光了怎么办?”小队长开始一句紧逼一句。二爷说不会吃光的,我悠着吃,每天只吃两餐,每餐只吃些小菜。“悠着吃是什么意思?”二爷说悠着吃就是省着吃,但比省着吃又有那么点不同。省着吃是每餐只吃一点点,没吃饱也只好作罢;悠着吃虽然也是每餐只吃那么一点点,但吃得痛快,吃得舒服,能吃饱。譬如说同样是吃小菜,省着吃就只能放一点点油,而悠着吃就可以放很多的油。这小菜的油一放得多,味道就不一样……

小队长听二爷说一个悠着吃就说出这么多道道来,不禁又来了些兴趣。其时这个“悠”字的用法恐怕还只有老街的人这么使用,足可见老街人尽管愚顽,但口语词汇的丰富却领时代潮流之先。对大东亚文化颇有研究的小队长遂又问道:“你说的小菜就是蔬菜?”二爷说:“司令又说对了。小菜就是蔬菜,但又和蔬菜有所不同。蔬菜是别人种的,想吃的人可以拿钱去买;小菜是自己种的,不要钱,只要愿意卖给人家,还能换回钱来。所以我悠着每天只吃两餐小菜,那卖铺子的钱就够吃一辈子的了。”

“你想不想把卖掉的铺子要回来?”小队长就着二爷的话,开始转换话题。二爷说:“想是想要,但不能要,卖出去的得讲信用。得重新拿钱去买。”小队长点了点头,说他良心不坏。接着又说道:“我们大日本皇军想把你卖掉的铺子重新要回来给你,你要不要?”二爷回答说:“司令给的更不能要,无功不受禄嘛。”二爷说他这句“无功不受禄”的话不知怎么地就从口里溜了出来,怪只怪老街人平素爱说这句话,爱用这句话来表示不受嗟来之食的“礼性”,结果让文科高才生抓了个把柄。小队长立即说你给我们干事,为大日本皇军立功,立了功,铺子作为给你的奖励。

二爷赶紧说自己早先除了开铺子,卖掉铺子后除了悠着吃小菜,什么事也不会做,不敢要奖励。

小队长狰狞地笑了起来,说二爷狡猾狡猾的,想不给皇军干事已经是不可能了的。他说二爷虽然也属于劣等民族,但在这个老街还是属于能干的,况且还读过书。小队长说皇军不会亏待你的,老街的维持会长就是你的了。

“维持会长!知道吗?这儿的老百姓统统都得听你的,你听大日本皇军的!大日本皇军要你干什么,你就要老百姓去干什么!老百姓如果不听你的,由皇军来处置!死啦死啦的!”

二爷这下呆了、愣了。

小队长又说:

“你虽然狡猾狡猾的,但想开溜是不行的!”

二爷也知道想开溜是不行了的。这个想法一固定下来后,他心里反而又安稳了,那“呆和愣”也就随之消失。他的脑袋又转了起来。他的脑袋重新转动起来的第一个想法是,这个会说中国话的司令,怎么越说到后面,那话里面的“的”字就越多起来了呢?

大概是为了让二爷更加明确地知道“开溜是不行的”,或者是要换一种“谈话”的方式,亦或是要在二爷面前宽容和威严并用,小队长喝下一大口老街的酒,一屁股坐到板凳上(老街的铺子里一般都只有板凳和火箱、火柜),挥了一下手,走拢来一个持枪的士兵,小队长用日本话对士兵咕噜了几句,这个士兵便端着上有刺刀的枪,比划着说了起来,小队长亲自来当翻译。

小队长似乎并没有因为二爷是个老街土人而鄙视他,而是同样用着只有在重大的外交场合才使用的手势,要二爷听好了。小队长先对二爷说:

“我的士兵讲一句,我就给你翻译一句,你的不要害怕,你已经是我们的维持会长了。”

二爷点着头说:

“我不害怕,不害怕,司令你只管那个什么翻音(译)。”

二爷嘴上是这么说着,心里其实又在骂娘,他骂的是:我捅你妈的日本矮子,老子二爷也曾被土匪抓过,土匪那些吓人的玩意你二爷也见过,你二爷还怕你什么翻音!

二爷之所以又在心里骂起了日本矮子,是因为那个端着上有刺刀的长枪、在叽里咕噜比划着的日本兵,实在是个矮子。

可二爷没想到,他这条没有被土匪吓人的玩意吓倒过的汉子,听着听着这位日本国文科高才生的翻音,竟然真的害怕得浑身打起颤来。

小队长开始翻音了:

“前几天,就在离你们老街并不远的山里,就是在那个名叫观瀑桥的一带,那个有着很美丽的名字,也有着很美丽的风光的地区,在我们大日本皇军设下的天罗地网的伏击圈里,我们把你们的中国军人统统地消灭后,那些不听话的老百姓,不,刁民,竟然想趁乱逃跑。”

二爷听着这话不像是小队长的翻音,而是小队长自己的话,只有他这个高才生才能说出这么多美丽的字眼来。可二爷又想,如果真是那个端着上了刺刀的枪的日本矮子说的,那个日本矮子便也是个读书人。他妈的这些读书人怎么尽是些凶煞恶鬼呢?

“是想逃跑,开溜!”小队长对二爷重复一句。

“我们大日本皇军对付这些刁民的办法是:将他们一串一串的用绳子捆绑手足,联成一线;首先是我们皇军动手捆,做个样子给他们看,让他们知道应当是这样捆,而不是那样捆。你们这里的人都很蠢,告诉他们捆也不会捆。但是不会捆也得学着捆。后来就命令会捆了的人自己捆,相互捆,捆绑好连成一线后,我们大日本皇军用刺刀依序而刺,相当于练习拼刺,先将前面的刺倒,再刺后面的,以一刀能刺穿两人者为胜!喏,就是这样刺的!”

那个端枪的日本兵吼一声,照着二爷来了个弓步直刺。

二爷心里“咯噔”一下,他虽然断定这个日本矮子不会真的要刺死他,但怕的是他那枪失手,收不回去,而自己如果躲的话,又太无老街男人的气势。他正不知是该躲还是不躲时,那日本兵的刺刀已经收了回去。

收回枪的日本兵连气都不喘一下,又开始他的讲述。

小队长喝一杯酒,继续翻音:

“在刺杀这些连成一线的刁民时,出了一些笑话,前面的两个刚被刺倒,后面的便都倒了下去。这是因为他们的手足都被捆绑着的,前面的被刺倒,后面的就站不稳,统统的被带倒了。”

拿枪的日本兵做了个歪歪倒倒站不稳的样子,小队长哈哈大笑起来。

“刁民太多,太多了,练习拼刺消耗了皇军很多的体力,为了节省体力和时间,指挥官下令用机枪扫射。”

小队长又对二爷补充说:

“你不会以为用机枪扫射是浪费子弹吧?不会的。那些枪,那些子弹,都是我们大日本皇军从你们中国军人那里缴获来的,我们大日本皇军对你们中国的武器不放心,正好借此机会试一试那些枪,那些子弹,是不是还有用。”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拿枪的日本兵做着机枪扫射的动作。

“一片一片的人,就那么完蛋喽!”

“但是,还真有没被你们中国的子弹打死的。我们大日本皇军做事认真,不像你们支那人那样马虎,不负责任。我们的皇军,将那些没死的,把衣服统统地剥光,统统地再捆一次,捆到树干上,用湿布蒙住鼻子,再拿刁民家里用的那种砂罐,是那种带把的,有嘴的,装满水的,把水灌进他们的嘴里,把他们的肚子灌满水,灌得胀鼓鼓的,然后一刀将绳子砍断,他们就统统地倒在地上,大日本皇军双脚往他们的肚子上一跳,那水,便从他们的口里、屁股里,往外直射……”

这位日本国文科高才生的翻音还没完,二爷已经浑身打颤,哇地一声,干呕了起来。

“哈哈,哈哈,你害怕了吧!这就是逃跑、开溜的下场!也是劣等民族应有的下场!不多消灭一些劣等民族,我们的大东亚新秩序怎么建立?”小队长又筛满一杯酒,一口喝干,将杯底朝二爷一亮:

“这样的事,对于劣等民族来说,也许一时难以接受,但事实会让他们接受,这就是优胜劣汰!我们优胜者看着劣等的被淘汰,得到的是一种快感,一种难以形容的快感,这种快感,不亲历其中,是体会不到的;这对于我的大东亚文化研究,更是最好的资料,那些劣等人在死亡面前表现出来的种种丑态,在优胜者眼里,是一种美的旋律……”

这位文科高才生突然打住,他觉得跟二爷说这些,无异于对牛弹琴,二爷是不会懂的。他没有兴趣说了,转而回到要二爷当维持会长的话题。

小队长说:“对于听我们大日本皇军话的维持会长,我们是不会为难他的。现在,你就谈谈你的打算吧?”“什,什么打算?”二爷还没从小队长说的那些可怕的恶行中清醒过来。小队长说:“什么打算?你这个人工作的计划性的没有,惰性,惰性,这就是你们这个民族的惰性!说说怎么样开展你的维持工作吧。”

二爷仍在想着文科高才生的翻音。他知道,这个“司令”故意把这些事说给他听,绝不会仅仅是吓唬他,而是把他也给开在枪毙的名单上了。不过暂时还不会杀,暂时还得利用他做事,等到事情做得差不多了,再杀!这个“司令”会让听见他亲自讲述大日本皇军这么多罪行的人活着吗?

二爷仍在想着时,小队长有点不耐烦了。

小队长吼了起来:

“喂,你的,听见了吗?”

蠢得死个人资料,蠢得死是谁

拿枪的日本兵立即把枪举了起来,对准二爷。

二爷忙说:

“我这不正是在想着嘛。”

小队长说:

“那你说,你的第一步打算,什么的干活?”

二爷又发现,这个文科高才生一发火时,那“的”字也就在话里面出现得多。二爷忙说:

“司令,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先去把铺子后面菜园子里的尸体给埋了,那些尸体离司令部太近,再不埋掉,就会腐烂,司令闻了那气味,影响身体……”

二爷心想,我是去埋被日本鬼杀死的人,这总不是替日本鬼干事,应该和那个维持会长毫无干系。

“哟西。”

这回小队长说的是日语。但二爷见他点了点头,便猜着是同意了。

二爷转身就往外走。小队长却喝道:

“站住!你到哪去?”

二爷说:

“我去埋尸体啊!”

小队长说:

“就你一个人?”

二爷说:

“现在没有人哪!只有我一个人哪!”

小队长说:

“你去找人,找了人来,你指挥就行。”

二爷说:

“人都跑光了,这一会半会的,我到哪里去找?你得让我一件一件地干哪!我干完一件算一件哪。”

小队长说:

“这些人都跑到哪里去了,你应该知道!”

二爷说:

“天地良心,我实在是不知道。中国有句俗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就连夫妻都是这样,街坊邻居就更不要说了,他们去哪里,根本就不会告诉我。”

小队长说:

“你说什么?大难来了……”

二爷说:

“打个比方,打个比方而已。”

小队长说:

“那你的老婆呢?她到哪里去了?你的儿女呢?他们又到哪里去了?”

二爷说:

“我没有老婆,所以也没有儿女,我是光杆一条。”

听说二爷没有老婆,小队长反而笑了,说:

“你连老婆都没有,足可见你很不讨女人喜欢。你知道吗,我的太太非常漂亮,非常温柔。我们大日本国的女人都非常漂亮,非常温柔。我在上大学时,我太太就爱上了我。我们相互爱得,用你们中国话来说,真正的如胶似漆。我们一同去踏樱花,一同上神庙,我们互相祈祷,祝福对方幸福、快乐。我们在冬天,一起去洗温泉。我们爬上积雪的高山,那儿的空气新鲜得像经过过滤……我太太在温泉一出现,漂亮得让那些艺妓都嫉妒。在那雪花漫天飞舞的山上,我们泡在温泉里,那种舒服,那种感觉……”

小队长似乎沉浸到了那种舒服,那种感觉之中,但他旋即说:

“这些,跟你说没用。你不明白!”

二爷说:

“我明白,司令有个好太太,好太太,太太是个又漂亮又温柔的女人,我知道了。那我就走了,埋我们老街女人的尸体去了。”

小队长又被二爷的话噎了一下,他猛地说道:

“那些逃跑的老百姓,我会找到的,我知道他们藏在哪里!他们统统逃不出我的手心!”

小队长吩咐一个日本兵跟着二爷。小队长对二爷说:

“你想开溜是不行的!这位大日本皇军英勇的士兵,是才得过嘉奖的,他在山里,每一刺刀,都能刺穿两个刁民;你们这菜园子里的战绩,也是他的!”

二爷从被日本人刺死的女人的铺子里,找出一把锄头,一担箢箕,往菜园子里走去。那个以每一刺刀都能刺穿两个百姓而得过嘉奖、并伙同他的同伴在菜园子里刺死七个女人,从一个被刺死的孕妇肚子里掏出婴儿,抛向空中,再用刺刀接住的日本兵,端着枪在后面跟着。

二爷一路走一路想,那个日本“司令”说他知道街上的人藏在哪里,到底是真话还是诈人的话呢?如果他真的知道了神仙岩,那就真的不得了!二爷抱定一个信念,他妈的老子就是死,那神仙岩也是说不得的,一说出来,老子就真成汉奸了!二爷又反思自己,我现在这样是不是汉奸呢?

对于汉奸这个概念,老街尽管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过一个洋学生,就连中学生也没有出过一个,从没有人给他们灌输过什么是爱国,什么是卖国,什么是汉奸,但老街人从老辈人讲的白话中,从大戏台上看到的戏文中,从野书中见过的故事中,对秦桧之流是深恶痛绝的,秦桧那就是汉奸,就是卖国;岳飞、杨再兴、关圣帝关羽那就是忠良。

二爷想,我这是去给被日本人杀死的无辜掩埋尸体,我这不是汉奸。日本人虽然给我封了口头的维持会长,但我只要维持到老百姓不被杀害,就不是汉奸。我这就是那关羽,身在曹营心在汉!

二爷想是这么想,可还是五心不定,要是万一,万一被人家说成你是在为日本人干事呢?浑身是嘴也说不清。自己虽然是单身一人,但今后总还要娶个女人,生崽生女的,自己要是给崽女带来个汉奸的名声,连祖宗都不会饶恕。

老街人讲究的可是个清白呵!

二爷决定,把我母亲托付给他的事,也就是把我大姐的下落弄清楚后,就跑他娘的。

二爷一进菜园子,菜园子的土早已被七个女人的鲜血染得通红,且结成了硬块。那些硬块均呈沟垄条状,明显地看得出是被鲜血冲成的。那个跟着他的日本兵,一见鲜血凝成的菜土,竟有些战战兢兢地往后退,仿佛怕再看见那些被他亲手刺死了的女人,仿佛怕看着二爷埋那些被他亲手刺死的人。

二爷说他当时觉得奇怪,这么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鬼,怎么也会害怕被他杀死的女人们呢?

二爷说,这个恶鬼当时的举止虽然使他不可理解,但这个恶鬼和他的同伴,之所以一见到菜园子里在摘辣椒的女人们,既不问话,也不先行强奸,而是举枪便刺,全部刺死的原因,他倒是想到了一点,那就是他们刚刚得到过每一刺刀都能刺穿两个百姓的嘉奖。

至于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日本兵,为什么会害怕再看见他亲手杀死的女人们,我长大后,在一本写专门负责处死犹太人的德国纳粹头子的书里,算是得到了一些解答,这个纳粹头子亲自下令将几十万、几百万的犹太人投进毒气室里,投进焚尸炉里,可是当他亲手去朝几十个犹太人开枪时,他在开完枪后,却害怕得将枪丢到地上,双手捂着脸,跑了。

如果说他们也还是些人的话,那么,这就是人的难以理喻处。

二爷说,在这个看押他的日本兵有点战战兢兢地往后退时,他如果趁机逃跑,这个日本兵肯定立时就会让那发颤的手镇定,稳稳地瞄准他,“嘎嘣”一枪,打他个透心穿。我觉得二爷这个判断非常正确。这个日本兵也许见了被他亲手杀死的女人们的尸体,手有些发颤,但再杀死一个活人,是绝不会发颤的!

进了菜园子的二爷,也不敢看着那七个惨死的女人,更不敢去看那个未成形的婴儿,他背对着死者,稳了稳心,使劲地一锄头挖下去,为这些惨死的女人挖起坑来。

园子里一簇簇如红花般的朝天红辣椒,在二爷的锄头下倒了下去,红辣椒散落在土里,又像凝固的鲜血。

二爷在菜园子里挖了一个很大的坑,当他不能不去拖那些女人的尸体,不能不面对着那些女人的尸体时,他脱下衣服,蒙住了自己的双眼。

蒙住双眼的二爷摸索着,把七个女人和那个未成形的婴儿放进了土坑。他一边放时一边念着:这是没办法啊,你们家没有人来啊,你们家的人也不能来啊,衣服没给你们换一件,棺木也没有一口啊,只有等到那些畜生走了后,再重新为你们安葬啊,你们若能冤魂不散,就去缠住那些畜生,缠死他们,缠死他们……

后来这七个女人和未成形的婴儿被转葬到了山上,但这个菜园子里的菜却长得格外茂盛,特别是结的辣椒,几乎都不像本地辣椒,那辣椒又大又红,只是老街人没有一个人敢吃。尽管这个园子已经没有主人,但无人去占用,善良的老街人且不将这些他们不敢吃的菜挑出去卖给别人,而是每年就让这些菜在菜园子里烂掉,然后再栽……

当二爷一把扯下蒙住眼睛的衣服时,他看见一头水牛,发疯般地朝菜园子冲来。这头水牛不知是从哪里跑出来的,它的确已经疯了,二爷看得清它那两只变得通红的牛眼睛。水牛低着头,硬着脖子,撒开四蹄,逢沟过沟,逢坎越坎,遇见什么踩什么,有什么敢拦住它的去路,它就用那尖锐的牛角顶开,戳穿。二爷眼见得水牛直奔他而来,叫声不好,忙往旁边躲。二爷是知道疯水牛的厉害的。这时端着枪监视着他的日本兵哈哈地笑了,还咕噜着什么,大概是要水牛快去顶,快去踩,将二爷顶死、踩死,那才有味。可朝着二爷冲来的水牛却突然转了向,对着拿枪的日本兵直撞过去。刚刚还在得意地笑着的日本兵措手不及,那水牛冲得是那样急,那样凶,他就算想往旁边躲闪都已经不可能了。这一下,是二爷得意地笑了。他简直都以为这头疯了的水牛,是那些惨死的冤魂召唤来的,是来替冤魂报仇的。

然而,就在疯了的水牛要以它那两只尖锐的牛角,将这个日本兵当胸刺穿,而后挑起,甩到地上,再踏在牛蹄下之际,日本兵手里的枪响了。

子弹的速度,比疯了的水牛更快。随着枪响,水牛倒在了地上。二爷的脸色变了。二爷没想到,眼看着就要为他出一口怨气的疯了的水牛,依然倒在了日本兵的枪下。疯了的水牛仍在抽搐,它也许想重新站起来,再向它的敌人发起进攻。但它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了。日本兵则一边骂着“八嘎”,一边举起上了刺刀的枪,朝着倒在地上的水牛猛刺。二爷瞧着日本兵只管用刺刀戳牛,打算趁机开溜。他往菜园子的篱笆靠拢,正打算越过篱笆而逃时,那个日本兵叽哩哇啦地喊他了。二爷以为他已经发现自己想逃,忙弯下腰,装作是要将灌进鞋子里的泥土倒掉。日本兵却是要他去扛牛,将打死的牛扛回“司令部”去。好容易弄懂了日本兵的意思,二爷又只能骂娘了。那么大的一头水牛,一个人能扛得动吗?

二爷打着手势,说明一个人是扛不动的,需要有人来抬,至少也得两个人抬。二爷要那个日本兵来跟他抬。二爷又想到了自认为不错的一招,只要你个鬼子来和我抬,我要你走前面,我走后面,我就冷不丁地抢了你的枪,将你打死,然后再逃。

然而,二爷想的这一招又无从实现。他在努力地让这个日本兵明白他的意思,好找绳子、杠子来抬牛时,又来了几个日本兵,见着死了的牛,高兴得不行,意思是有牛肉吃了,牛肉营养丰富。

二爷听不懂,只能一个劲地打手势,说必须得抬。来了的日本兵却既不要他扛,也不需要抬,而是拔出刀子,就在原地将牛开膛破肚,大卸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