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徐洁,女,福建人,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

徐洁散文精选

原 创

徐洁个人资料,徐洁老公黄健简介

我的姥娘

姥娘,是中原一带对外婆的称谓。关于姥娘,我没有正面写下文字,不是感情浅淡,亦非无活可说,而是心痛太深,往往不敢触及。

倘若健在,姥娘应是百岁老人。回首幼年,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像云朵一样在脑深处飘荡……

姥娘是我童年的母亲。

十六年前深冬的一天,我来到人间,姥娘迈着三寸小脚独自乘火车从老家河南临颍来到闽南漳州,为的是帮着喂养初生的我,两地相距一千七百多公里,可谓人海茫茫,迢迢千里,加上语言不通,搭乘快车亦得四天四夜、中途转车四次,仅在解放初妇女扫盲班认识了“毛主席”、“女厕”等几个字的姥娘,肩扛手提整篮鸡蛋和一堆土特产的姥娘却能辗转抵达,至今想来,仍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断乳三日,姥娘用她的大襟布衫将襁褓中的我抱回老家抚养,彼时老家临颍正值冰天雪地、万物萧索之际,姥娘时年五十五岁。

从此,我与姥娘结下十年的“母女缘”。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叶,国穷家贫,婴儿食品犹如沧海一粟。姥娘日日嚼着厚实的玉米饼子,熬着小米粥、鸡蛋面糊糊等,一口一口抿入我的小嘴。初回老家,刚断乳的婴儿白日且好带,夜半不知是饥饿或是找不到熟悉的母亲的怀抱,常常整宿整宿地哭闹,给炼乳也不吃。每逢此时,姥娘总是披上棉袄,抱着我来到屋外,在凛冽寂廖的雪地上摇着拍着来回踱步,指着天上的一轮寒月讲述古老的嫦娥姑姑、玉兔桂树的美丽传说。闹得凶狠时,万般无奈的姥娘便将干瘪的乳头塞给我,如此便能渐渐安静下来,甜甜入睡……这幅夜半雪地育婴图让邻居们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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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娘纺棉花是个高手,远近闻名,她纺的棉线线条均匀,粗细适中,接头巧妙,柔韧顺畅。每当纺棉花时,她便坐在大大的蒲团上,将我置于怀中,一边哼着古老的儿歌,一边吱纽有韵地摇着纺车。据说,每当此时我总是十分乖巧,不吵不闹,瞪着圆圆的小眼睛,静静地看着纺车一圈圈地旋转,时不时用肥肥的小手拍拍姥娘的脸颊,仿佛与姥娘在玩“亲子游戏”,而姥娘总会慈爱而快乐的拍拍我,夸上几句:小妮乖乖……

姥娘眼中的小乖乖渐渐长大,淘气顽皮,给姥娘带来欣慰快乐的同时也带来诸多新的辛苦和惊吓——

顽皮的我冬夜常常踢被,为此吃了不少苦头,三天两头感冒,让姥娘心疼不已。姥娘便心生一计,闹钟每隔一小时闹响一次,好及时为我盖好被子。几个月下来,我得以健康成长,可年过花甲的姥娘也由于耗费太多心血苍老了许多。

一个初春的下午,我与伙伴们突发奇想——砸冰钓鱼。当池塘边稀薄的冰块露出一个脸盆大小的冰屈窿时,我一不小心滑了下去,棉裤立时湿了一半,有快嘴的小伙伴飞跑回去传递失误的息:小妮掉塘里了!姥娘吓得脸色煞白,半天说不出话来,待我完好地站在她面前时,确认仅只是湿了半截裤腿,她才好半天回过神来,骂到:“七岁八岁真是狗都嫌,你不让姥娘活了?”

可是没不久,又让姥娘经历了一场窒息般的惊吓——

一天随姥娘到郑州二舅家,在外出参观“二七纪念塔”时,因那时已学过林祥谦的故事,于是对橱窗里展示的血衣、缆绳、图片说明等看得格外仔细,不觉与大人们走散,由于表姐妹多,叽叽喳喳、东跑西蹿,顾了这个跑了那个,临近到家时,姥娘才发现少了她的宝贝妮妮,登时慌了神,几乎不能行走,立刻让二舅他们四处寻找,就在他们搜寻无果准备报警时,我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只见姥娘脸色惨白,短短一阵儿功夫竟然衰老了许多。当姥娘听我若无其事地说:我一路看着路牌,想着舅舅家门口几条街的模样自己走回来的时,姥娘忘了责备我,长长地喘了一口气,欣慰极了:妮妮有文化了,几百万人的城市,会自己找回家了,真是不简单呀……

幼时,姥娘常说我是她的好朋友,身边暖心的小棉袄、小跑腿,每逢外出窜门或走亲戚,我一定是她贴身的随从,有些小事也常会与我商量。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市面流行轻便的铝锅,价格不菲,远比笨重的大铁锅来得好使,姥娘每日要做七口人的饭,她决定买一个回来,但钱呢?姥娘说:“女孩子长大要理家,从小要学会劳动,学会安排生活,咱不向你舅、你姨要,也不给你姥爷说,咱娘俩悄悄自个筹备,办法是攒鸡蛋、纺棉花、剥苞谷粒(玉米)、拾麦穗换钱等。”每日我俩忙活着自己的小秘密。每当听到老母鸡骄傲地咕咕嗒、咕咕嗒叫唤时,我便兴奋地跑过去准备“收获”。暑假与门口的小伙伴一起到地里“学农”捡麦穗、剥苞谷(玉米)粒,遗憾的是我比伙伴们小许多,智商远不如人家,别人会挑饱满的麦穗,我则“捡到篮子里即是菜”,结果整整一个夏天,才捡了四斤麦子,苞谷也剥不了多少,换不了几个钱,但姥娘也已满心欢喜,满足于小妮子学会干活了,如今想来真是又有趣又惭愧。

终于有一天,姥娘兴奋地牵着我到街上店铺买回我们心仪的物件,当家人吃午饭时,姥娘才得意洋洋地揭开我们祖孙俩的“购物秘密”……

姥娘的一生历经心灵磨难和煎熬。记得幼时每逢院子里有喜鹊叽叽喳欢叫个不停时,姥娘总是带着祈盼和思忖的神情,指派我:快去大门口看看,是不是你大舅回来了,还是有信儿了?不然就是你二舅回来了?……

姥娘膝下二男二女,大舅是姥娘的长子,正直文儒、聪颖好学,十七岁外出寻找在战火中迁徙的学堂,一去沓无音信。姥娘人前人后,不知流了多少摘心剜肺痛楚的泪,真是望眼欲穿,分分秒秒盼着她的孩子早早回家……二舅果敢勇毅,十四岁与小伙伴相约偷偷跑去寻找部队,用脚板丈量过大半个中国版图,打过淮海、平津战役,荣获了一枚又一枚军功章,县里时常敲锣打鼓带着粮食等上门慰问,很惹乡邻羡慕。可姥娘没有一丝兴奋,她说:儿子不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而是在枪炮不长眼的战场上……

解放后,姥娘日夜揪着的心放下了。不料,朝鲜战火又起,二舅奉命入朝作战,姥娘整夜整夜的不能合眼,但人前却是一幅刚强地沉默,乡邻劝慰她,姥娘总是寂寂地说:国家有难了,能咋办?谁让他是个军人呢?别人的儿女不也去了……这些事,我断断续续地听姥娘说过多次。每逢此刻,小小的我常会难过地偎在她的怀里,拭去她眼角的泪水。

姥娘极勤劳,记忆中她从来没有片刻的歇息。每日鸡鸣起床,烧火做饭、纺棉织线、浆洗缝补、养鸡喂猪,在屋前屋后空地上点种瓜果,即使有邻里来家窜门,她也总是一边唠着家常,一边忙活着针头线脑类的活计。

七十年代中期,“文革”余威尚存,那样的年头不时有人因这那的原因外出逃荒,困乏至极上门讨碗水喝也是常事。一天上午,一位四十开外的中年妇女领着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来到门口,女人有气无力地翕动着泛着白皮缺少血色的嘴唇,沙哑地说:“大娘,给碗水喝好吧?”正在纳鞋的姥娘忙不迭地说:好的好的……女人和孩子咕咚咕咚喝完水,脸色渐渐朗润起来,有了几分生气,姥娘与她攀谈起来。得知她家遭了灾,从老远的地方来,要到老远的地方去投亲。说得伤心凄慌时不免红了眼眶,姥娘叹了口气,起身进屋将刚起锅的一笼馒头全部包了,又取出一瓶自己腌制的香椿辣椒丝给她。女人感激得连连推辞:大娘,太多了太多了,都给了我,你们吃啥呢?姥娘淡淡地说:还有还有,多着呢,这是早上吃剩的,再说穷家富路,别让孩子饿坏了,正长身体呢,女人千恩万谢着离去了。望着她们疲惫的身影,姥娘对我说:“谁没个难处,能帮就帮帮吧。”

姥娘在1987年夏初枣花飘香的时节谢世。姥娘病重期间我并不知晓,不知是血脉相连的感应或是其它的什么,那阵子我常常回想童年、思念姥娘,眼泪无数次悄悄滑落。一天惊悉姥娘病危,我急忙向单位请假,匆匆踏上北去的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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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迎接我的已不是姥娘慈爱的笑脸和温暖的怀抱,而是故乡郊外广袤平原上耸起的一座新坟!

长跪姥娘坟前,恍惚间,我很想扒开冷漠的黄土找回我的姥娘,再听她殷殷教诲,笑叙天伦,然而黄土上下已是咫尺天涯!……我恣意地流淌着眼泪,滴滴泪水是沉沉的思念,滴滴溶入姥娘的坟茔!我希望倾尽泪水后,能放下对她的思念,这样心会好受一点。流了一天的泪后昏昏入睡,梦中走来姥娘,却是她四十多岁照片中俊美的模样,对我并没有太多稔熟的慈爱,这使我百思不得其解。若干年后,我才猛然想起,大哥曾告诉我,姥娘走时,心中牵念着她在远方的儿孙,死不瞑目,病态枯槁……姥娘一定知晓我对她的思念,害怕惊吓了我,故以年轻俊美时的模样匆匆与我一晤,留个美丽的影像慰我,让我的心少些哀痛……

屈指算来,姥娘谢世已整整二十四个年头,我与姥娘分别也已整整三十六年。至今我仍清晰完整地记得与她分别时的一幕:当时上小学三年级的我将被送回在闽南工作的父母身边,临行,姥娘絮絮叨叨的叮咛又叮咛,直到我走出很远,回头还见瘦弱的姥娘顶着飞飞扬扬的雪花站在门前的枣树下,巴地远望着……少不更事的我徜若知晓这一去即是永诀,我断不肯离她而去,而我的离去无疑是在姥娘的心上再添一道深深的思念的伤痕……

天人永隔,不思量,自难忘!

姥娘已经远行,无数次重逢的幻想,不泯的思念,都随着姥娘的离去,生生掩埋进心的深处,而姥娘深厚的慈爱和朴实的教诲却至今滋润着、包围着我,馨香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