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页 :基本信息

书名:达洛维夫人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作者:弗吉尼亚???·???伍尔夫

内容简介:

主人公达洛维夫人是个养尊处优,在现实生活中如鱼得水的女人,本书最基本也是最核心的情节就是她举办宴会,而宴会本身就代表了她在社会上的地位和取得的成功,然而这又是一个在内心深处不满现实、渴望高尚,与生活现实矛盾重重的女人。她的旧情人彼得•沃尔什从印度归来,这是一个我行我素,几乎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度理想化的男人,而他对世俗化的达洛维夫人的种种嘲讽更加剧了主人公内心对现实的不满。另外一个重要人物是战争的幸存者沃伦•史密斯,他得了严重的战争后遗症——炮弹震呆症(shell shock),完全处于疯狂与谵妄的状态,在达洛维夫人的宴会正热热闹闹地举行时,他自杀了。他的死意味深长,表面上看是一战残酷的持续效应,却也折射出当时知识分子对欧洲文明的幻灭感,是写实,也是象征。作者本人的生活中,死亡的阴影也是无处不在,以至于她最终在1941年选择了自沉于家附近的乌斯河中。

作者简介:

弗吉尼亚??·????伍尔夫 (Virginia Woolf,1882.1.25-1941.3.28) 是一位英国女作家和女权主义者。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伍尔夫是伦敦文学界的一个象征。她在1905年开始以写作作为职业。刚开始是为《泰晤士报文学增刊》写作。在1912年她和雷纳德·伍尔夫结婚,她丈夫是一位公务员、政治理论家。她的第一部小说《The Voyage Out》在1915年出版。普遍认为伍尔夫是引导现代主义潮流的先锋;她被认为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和同时也是现代主义者。她大大地革新了英语语言。她在小说中尝试意识流的写作方法,试图去描绘在人们心底里的潜意识。有人在一篇评论里讲到她将英语“朝着光明的方向推进了一小步”。她在文学上的成就和创造性至今仍然产生很大的影响。

书摘正文:

展开全文

达洛维夫人说她自己去买花。

因为露西的工作已经给安排好了。要把门从铰链上卸下来;朗普尔迈耶公司的工人要来。再说,克拉丽莎·达洛维心里想,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早晨啊——清新得像专门为海滩上的孩子们准备的。

多么有意思!多么突然的行动!就像从前在伯顿时,当铰链轻轻吱扭一响(她现在仍能听到这声音),落地长窗被她猛地推开,她一下子冲到户外,就似乎总有这种感觉。那是清早的空气,多么清新,多么宁静,当然比这里沉寂;像海浪的轻拍;像海浪的轻吻;清凉袭人,然而(对于像当时她那样一个十八岁的姑娘来说)十分肃穆。那时她站在打开的窗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事情会发生;她看着鲜花,看着烟雾缭绕的树木和飞上飞下的白嘴鸦;她站在那儿看着,直到彼得·沃尔什说:“在菜地里想心事吗?”——是这样说的吧?——“比起花椰菜来,我更喜欢人。”——是这样说的吧?他一定是在有一天早上吃早饭时她出去到平台上时说的——彼得·沃尔什。他最近就要从印度回来了,六月或七月,她记不清了,因为他的信枯燥得要命;他说的话倒让人记得;他的眼睛,他的小折刀,他的笑容,他的坏脾气,当千百万桩事情全都从记忆中消失之后——多么奇怪啊!——却仍记得关于卷心菜之类的几句话。

她站在马路边上微微挺了挺身子,等待德特纳尔公司的货车开过去。斯克罗普·珀维斯认为她是一个可爱的女人(他了解她,正如你了解住在威斯敏斯特区你隔壁的人那样);她有点像只小鸟,一只樫鸟,蓝绿色,轻盈活泼,虽然她已经年过五十,而且从生病以后变得非常苍白。她像只鸟那样站在那儿,根本没有看见他,身子挺得直直的准备过马路。

第2页 :书摘正文(1)

由于在威斯敏斯特住了——有多少年了?二十多年了——克拉丽莎确信,即便在车流之中,或夜里醒来之时,你都会感到一种特殊的静寂或肃穆;一种难以言传的停顿;大本钟敲响前的悬心等待(但那可能是她的心脏的缘故,人们说是流感影响了她的心脏)。听!深沉的钟声响了起来。先是预报,音调悦耳;然后是报时,势不可当。一圈圈深沉的音波消失在空气之中。在穿过维多利亚街时她心里想,我们是多么愚蠢啊。因为只有上帝才知道为什么人这样热爱生活,这样看待生活,想象生活是什么样子,在自己周围建构生活、推倒、再时时刻刻重新加以创造;但即使是穿着最邋遢的女人,坐在门口石阶上的最沮丧忧愁的人(酗酒是他们堕落的原因)也同样如此;正因为这个原因——他们热爱生活——她相信议会的法令也不起作用。在人们的眼光中,在轻松的、沉重的、艰难的步态中;在轰鸣和喧嚣声中;马车、汽车、公共汽车、货车、身前身后挂着广告牌蹒跚着摇摇晃晃前行的广告夫;铜管乐队;手摇风琴;在胜利的欢庆声、铃儿的叮咚声和头顶上飞过的飞机的奇特的尖啸声中,有着她热爱的一切:生活;伦敦;六月的这个时刻。

因为现在是六月中旬。战争已经结束了,只有像福克斯克洛伏特太太那样的人除外,她昨晚在大使馆异常忧伤,因为她那个可爱的儿子牺牲了,现在那古老的庄园宅第就要由堂兄弟继承了;还有贝克斯伯罗夫人,他们说她在主持义卖市场的开幕式时,手里还拿着报告她最心爱的儿子约翰牺牲的消息的电报;但战争终究是结束了;谢天谢地——结束了。现在是六月了。国王和王后都在白金汉宫里。尽管时辰还早,到处都已能听到飞奔的马蹄的嘚嘚声,板球拍的轻击声;洛兹伦敦大板球场、阿斯科特赛马场、原来的旅游胜地拉内拉赫以及其他所有的地方,都被笼罩在一片轻柔的细网般的灰蓝色的晨雾之中,随着白天渐渐过去,这张网将散开,草坪和场地上会出现欢腾的小马,前蹄刚一落地又立刻腾起;旋转着的小伙子,穿着透明薄纱衫的欢笑的姑娘,她们即使现在,在通宵跳舞之后,还在牵着可笑的毛茸茸的小狗出来跑上一会儿;就在现在这样早的时候,谨慎的上了年纪的有钱的贵妇们已经坐着自己的汽车,匆匆去干她们神秘的事情。店老板们正在橱窗里忙个不停,把他们的人造宝石和钻石以及漂亮的海绿色的旧胸针放在十八世纪的底座里,以吸引美国佬(不过她得节约,不要轻率地给伊丽莎白买东西),她自己也怀着荒唐而始终不渝的激情热爱着这一切,她是这种生活的一部分,因为她的先辈们曾在几代乔治王朝中做过廷臣,她自己今晚就要珠光宝气地举行宴会。但是一走进公园,那寂静是多么奇怪啊!那薄雾,那嗡嗡声,那缓缓游动的快乐的鸭子们,那走起来一摇一摆的长着喉袋的水鸟;而背朝着政府大楼迎面走过来的、再得体不过地提着一只印有皇家纹章的公文递送箱的人,除了休·惠特布莱德还会是谁呢,她的老朋友休——那令人钦佩的休!

“早上好啊,克拉丽莎!”休很随便地说,因为他们从小就认识。

“你上哪儿去?”

“我喜欢在伦敦走走,”达洛维夫人说,“真的,比在乡间散步好。”

他们刚到伦敦——不幸的是——是来看医生的。别人来这里是看电影;观赏歌剧;带女儿出门看看;而惠特布莱德家的人却是来“看医生”的。不知道有多少次克拉丽莎到疗养院去看望伊芙琳·惠特布莱德。“伊芙琳又病了吗?”“伊芙琳身体很不舒服。”休说,同时噘了噘嘴,挺了挺他那衣冠楚楚、很有男性风度、极端俊美、装扮完美的身躯(他几乎总是穿得过于考究,不过想来也不得不如此,他在宫廷里有着一官半职),示意他的妻子有点内科的疾患,并不严重,作为一个老朋友,不用让他具体说明克拉丽莎·达洛维也是知道的。啊,是的,当然她知道;多讨厌的病;她感到了一种姐妹般的感情,同时又奇怪地对自己头上戴的帽子感到不自然。是不是因为这帽子不适合清早戴?因为当休匆忙地向前走去,煞有介事地抬抬他的帽子,要她相信她像个十八岁的小姑娘,保证他当然会参加她今晚的宴会,伊芙琳坚决要他去,只是他可能要晚一点,因为他得先带吉姆的一个儿子去参加宫里的晚会;每当这种时候,她在休的身边总觉得自己有点不像样子;像个中学生;但是她喜爱他,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从来就认识他,另外她确实也觉得休自有他好的地方,虽说理查德几乎被他气得发疯,至于彼得·沃尔什,他直到今天也不能原谅她喜欢休这件事。

她仍然记得在伯顿的一幕幕往事——彼得怒气冲天;休当然在哪方面也不是他的对手,但也并不是如彼得所说的那样完全是个白痴;不仅仅是理发师用的木制假头。当他的老母亲要他放弃射猎或带她到巴斯去的时候,休二话不说地做了;他真的一点也不自私,至于像彼得那样说他没心肝、没脑子,只有一个英国绅士的派头和教养,那些只不过是她亲爱的彼得脾气最糟时说出来的话;他会令人难以忍受;他会让人觉得无法相处;但是在这样一个清晨能和他在一起散步却是十分愉快的事。

(六月催发了树上的每一片叶子。皮姆里科区的母亲们在给婴儿喂奶。电文消息不断从舰队街传往海军部。热闹的阿灵顿街和皮卡迪里大街似乎使公园里的空气也变热了,树叶被充满非凡活力的气浪托起,热切而明亮;克拉丽莎深爱这非凡的活力。去跳舞,去骑马,她热爱这一切。)

他们可能分别了几百年了,她和彼得;她从不写信,他的信也干巴巴的;但是她突然会有这个念头,如果他现在和我在一起,他会说些什么?——有些日子,有些景象会使她平静地想到他,不再有过去的怨恨;这也许是对人关爱的回报吧;在一个晴朗的早上,在圣詹姆斯公园的中央,往事回到了她心头——真的重回心头。但是彼得——无论天气多好,无论树木、草地和穿粉红色衣服的小女孩多可爱——彼得一概视而不见。如果她让他戴上眼镜,他就会戴上眼镜;他会去看。他永远感兴趣的是世界的状况;瓦格纳[1 瓦格纳(1813—1883),德国作曲家,主要从事歌剧创作。

]的音乐,蒲伯[ 蒲伯(1688—1744),英国诗人。

]的诗歌,人的性格,还有她自己灵魂中的缺点。他是怎样地责骂她啊!他们的争论是多么激烈啊!她会嫁给一个首相,站在楼梯顶上;他称她是个完美的女主人(为此她在卧室里哭了一场),他说她具有成为完美的女主人的一切内在素质。

因此她会发现自己在圣詹姆斯公园仍旧在和他争论,仍旧企图证明她不和他结婚是对的——确实是对的。因为在婚姻中,对于一天又一天同住在一所房子里的两个人来说,必须有一点自由,有一点独立;这些理查德给了她,她也给予了理查德。(比如说,今天早上他在哪里?在个什么委员会吧,她从来不问。)但是和彼得在一起什么都得相互知晓;什么都得仔细探究。实在让人受不了,而当在小花园喷泉边发生了那一幕后,她不得不和他分手,否则会毁了他们,两个人都会毁掉,她对此确信无疑;虽然多年来她一直忍受着利箭钻心般的悲伤和痛苦;后来在一次音乐会上有个人告诉她,他和在去印度的船上认识的一个女人结了婚,那一刻的震惊至今难忘!她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切!冷酷、无情、假正经,彼得曾这样责备她。她永远也无法理解他是多么关爱她。但想来那些印度女人是理解的——那些愚蠢、漂亮、轻浮的傻瓜。而她是在白白浪费自己的同情,因为他要她相信他相当幸福——非常幸福,尽管他们俩谈到过的事他一件也没有做;他整个的一生是个失败。直到现在她仍很生气。

她来到了公园的门口。她站立了片刻,看着皮卡迪里大街上的公共汽车。

她现在不愿对世界上任何人说长道短,说他们这样或那样。她感到自己非常年轻;同时又说不出的苍老。她像把刀子穿透一切事物;同时又是个局外的旁观者。在她看着出租车的时候,总有一种自己是远远地、远远地独自在海上的感觉;她始终感到活在世上,即使是一天,也充满了许多危险。倒并不是她觉得自己有多么聪明,或者有多么不一般。她想象不出来自己是怎么靠着丹尼尔斯小姐教给他们的那点零星知识过了大半辈子的。她什么也不懂;不会外语,不懂历史;现在除了躺在床上读读回忆录,她几乎什么书也不看;但是对于她来说眼前的一切极其引人入胜;所有的一切;过往的出租车辆;她不愿议论彼得,她不愿议论自己,我这样,我那样。

她唯一的天分是几乎能凭直觉了解人,她心里想着,一面继续往前走。如果你把她和另外一个人放在同一间房间里,她会像猫一样警觉,噌地弓起背;或者会像猫一样愉快地发出呜呜声。德文希尔公爵府、巴斯伯爵府、那座装饰着瓷制白鹦鹉的府邸,她都曾看见过它们灯火辉煌的时候;她也记得西尔维亚、弗雷德、莎利·西顿——这么多的人;通宵达旦地跳舞;运货马车沉重缓慢地经过,向市场驶去;以及驱车穿过公园回家。她记得有一次把一枚一先令的硬币扔进了公园的蛇形湖里。但是人人都会记得过去的事;而她热爱的是此时、此地、眼前的一切;出租车里的胖女人。那么,这重要吗?她在向邦德街走去时自问,她的生命最终必定会完全停止,这重要吗?没有她而这一切必将继续存在下去;她感到怨恨吗?抑或,相信死亡使一切完全终结,不也令人感到安慰吗?但在伦敦的大街上,不知怎的,在这儿那儿,经历了沧桑岁月,她幸存了下来,彼得幸存了下来,生活在彼此心中,她坚信自己是家乡树木的一部分;是那座难看的、杂草丛生破败不堪的宅子的一部分;是她从未曾得见的人们的一部分;她像一层薄雾,铺展在她最熟悉的人们之间,他们像她看到的树木托起薄雾一般用自己的枝丫将她托起,但她的生活、她自己,伸展得是这样遥远。但是,当她往哈查兹书店的橱窗里看去时,她在梦想着什么呢?她想追忆的是什么?在她读着摊开的书页上的诗句:

不要再怕炎炎骄阳,

也不要害怕寒冬肆虐[1 见莎士比亚《辛白林》,第四幕第二场中的一首挽歌。

]。

心中出现的是什么样的乡间白色黎明的意象?这个世界的最新经历使他们所有人、所有的男人和女人心中溢满泪水。泪水和悲哀;勇气和忍耐;一种极度正直和坚毅的态度。比如说,想一想她最敬佩的那位女性,贝克斯伯罗夫人主持义卖市场开幕式的情景吧。

这里有乔罗克斯的《野游和欢宴》[1

乔罗克斯的《野游和欢宴》:最初是英国体育记者罗伯特·瑟蒂斯(1805—1864)为《新体育》所写的以名叫乔罗克斯的一个伦敦佬为主人公的滑稽故事,后于1838年收集成册出版,名为《野游和欢宴》。

];有《肥皂海绵》[

《肥皂海绵》:罗伯特·瑟蒂斯1853年出版的《海绵先生游历》一书的简称,其主人公的名字叫肥皂海绵。

]和阿斯奎斯夫人的《回忆录》及《尼日利亚大型猎物射捕记》[ 阿斯奎斯夫人(1864—1945),英国作家。

],全都打开着陈列在那里。那儿有那么多的书;可是似乎没有一本非常适合带给疗养院里的伊芙琳·惠特布莱德。没有什么书可以用来让她高兴,可以使那个干瘪得难以形容的瘦小女人在克拉丽莎进门的时候露出哪怕片刻的亲切表情,然后再坐下来开始关于妇女病的漫无止境的谈话。她是多么希望这样啊——当她进门时人们脸上现出高兴的神情,克拉丽莎想着,转身重新向邦德街走去,心里很气恼,因为做事情非得找点别的原因是很愚蠢的。她宁愿自己是个像理查德那样的人,他们做事情完全是为了自己,而她呢,她在等着过马路时心里想,一半的时候她做事不只是为了去做这些事,而是为了让别人这样或那样想。她知道,这样做愚蠢之极(警察现在举起了手),因为谁也不会上当,哪怕是一秒钟的工夫。啊,如果她能重新从头生活一次多好!她想道,一面踏上了人行道,甚至连长相都会不同呢!

第3页 :书摘正文(2)

首先她会像贝克斯伯罗夫人那样肤色微黑,有着像起皱的皮子般的皮肤和美丽的眼睛。她会像贝克斯伯罗夫人那样动作缓慢庄重;个头大;像男人那样对政治感兴趣;拥有一幢乡间宅邸;非常高贵,非常真诚。而她自己有的却是像豌豆秆般瘦小的身材;像鸟脸般可笑的小尖脸。确实,她姿态优美;手和脚很好看;衣着考究,尽管花在上面的钱并不多。但是现在她常常感到她的这个躯体(她驻足观看一幅荷兰画),这个具有其一切功能的躯体似乎变得不存在了——根本不存在了。她有种最奇怪的感觉,感到自己是个隐身人,无人能见;无人能知;现在不再有结婚,不再有生儿育女,有的只是和街上的人群一起,令人惊异地、相当庄严地沿邦德街行进,自己作为达洛维夫人;甚至也不再是克拉丽莎;这是理查德·达洛维夫人的感觉。

邦德街令她着迷;商业旺季里清晨时分的邦德街;它那飘扬的旗帜;它的商店;没有铺排;没有炫耀;一匹粗花呢陈列在她父亲五十年间一直在那儿买套装的商店里;几粒珍珠;放在冰块上的大马哈鱼。

“就是这样。”她看着鱼店自语,“就是这样。”她重复道,在手套店门前停了下来,在战前,你可以在这里买到几乎完美的手套。她的老叔叔威廉从前常说,可以从鞋子和手套看出一个淑女来。在战争中间一天早上他死在了床上。他曾说:“我活够了。”手套和鞋子;她特别钟情于手套;但是她的女儿,她的伊丽莎白,却对两样都没有任何兴趣。

没有任何兴趣,她心想,继续沿邦德街走下去,到每次她开晚会给她留花的一家店里去。伊丽莎白真正最爱的是她的狗。今天早上整座房子里都有一股柏油味儿。不过,可怜的小狗小灰总比基尔曼小姐好一点;就算狗瘟、柏油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也比坐在密不透气的卧室里端着本祈祷书强!她几乎要说,什么都比这强。但是也可能这只是一个阶段,如理查德所说的那样,所有的女孩子都要经历的。可能是爱上谁了。但为什么是基尔曼小姐呢?当然她遭遇很不幸;应该考虑到这一点,理查德说她很能干,具有历史头脑。总之她们形影不离,而伊丽莎白,她的亲生女儿,竟然去行了圣餐礼;她如何穿着、如何对待来吃午饭的客人,她倒一点也不在乎,因为经验告诉她,宗教狂热使人变得冷漠(为之奋斗的事业也是如此);在感情上麻木不仁,因为基尔曼小姐为俄国人什么都愿意干,她为奥地利人忍饥挨饿,但是在个人的事上却给人巨大的折磨,她是这样麻木,老穿件绿色防水布外衣。她一年又一年地穿着那件外衣;她总是出汗;她只要在屋子里待上五分钟就必定让你感到她的优越,你的低劣;感到她是多么贫穷,你是多么富有;她如何住在贫民窟里,没有靠垫或床或小地毯或任何别的东西,她的灵魂带着深深插入其中的抱怨锈住了,她在战争期间被学校开除了——可怜的满腹怨恨的不幸的人!因为人们恨的不是她,而是她代表的想法,毫无疑问这想法里面包含了许多不是基尔曼小姐的东西;她变成了人们夜间与之斗争的幽灵之一;那种叉开两腿跨在我们身上,吸去我们一半生命之血的幽灵之一,是统治者和暴君之一;因为无疑如果再掷一次骰子的话,假如是黑色而不是白色占上风,她会喜欢基尔曼小姐的!但是不会在今生。不可能。

但是她觉得很焦躁不安,让这样一个残忍的魔鬼在她心中搅动!她在她的灵魂、这片枝繁叶茂的森林的深处听到了树枝断裂的噼啪声,感到魔蹄的践踏;再不能感到充分的满足或安全,因为任何时候这恶魔、这仇恨会搅动起来,特别是在她病后,使她感到受到刮擦、脊柱受损,给她肉体的痛苦,而且使她从美、友谊、健康、被爱和使家庭赏心悦目中获得的一切乐趣产生动摇、震颤、扭曲,仿佛真的有一个魔鬼在挖她的根,仿佛她整个心满意足的盔甲都只不过是自恋而已!这样的仇恨!

胡扯,胡扯!她对自己呼喊道,一面推开马尔伯里花店的转门。

挺直修长的身子,轻盈地走上前去,立刻受到了有着纽扣般小圆脸的皮姆小姐的欢迎,她的两只手总是通红,好像老是和花一起泡在冷水里似的。

到处都是鲜花:翠雀花,香豌豆花,一束束丁香花;有康乃馨,许许多多的康乃馨。那儿有玫瑰;有蝴蝶花。哦,有许多花——因此当她站在那儿和皮姆小姐说话时,同时呼吸着带有泥土气息的花园的馨香。皮姆得到过她的帮助,认为她很和善亲切,她多年前是很和善亲切的;非常和善亲切,但今年她显老了一些,她半闭着眼睛,头在蝴蝶花、玫瑰花和一丛丛上下摆动的丁香花间转来转去,在大街上的喧嚣之后尽情地闻吸这醉人的芳香,这沁人的清凉。然后她睁开了眼睛,玫瑰花显得多么清新啊,就像刚从洗衣房出来的叠放在柳条托盘中带花边的亚麻织物;红色的康乃馨浓郁端庄,高抬着头;所有的香豌豆花都在盆中伸展着,浅紫色的、雪白的、灰白的——仿佛现在已是黄昏,美好的夏日白昼已经过去,天空是一片深蓝色,到处是翠雀花、康乃馨、百合花;这时,穿着薄纱上衣的姑娘们出来采摘香豌豆花和玫瑰花。正是傍晚六七点钟之间,每一种花——玫瑰、康乃馨、蝴蝶花、丁香花——都鲜艳夺目;白色、紫色、鲜红、深橙色;每一朵花都似乎各自在朦胧的花坛中燃烧,柔和而纯洁;她是多么喜欢那灰白色的蛾子啊!它们在香水草、在黄昏中的樱草花间飞旋,飞进飞出,飞上飞下。

当她开始和皮姆小姐一起从一个花罐走到另一个花罐,挑选着鲜花时,她暗自说道,胡扯,胡扯,说得越来越轻柔,仿佛这美、这芳香、这色彩,以及皮姆小姐的好感和信任,是一股波浪,她听任它涌过她的全身,征服那仇恨、那魔鬼,征服一切;这股波浪把她托起、托起,突然——啊!外面大街上响起了枪声!

“天啊,那些汽车。”皮姆小姐说,手里满捧着香豌豆花走到窗前去张望,又抱歉地笑着走了回来,好像那些汽车,那些汽车胎,全都是她的过错。

把达洛维夫人吓了一跳、使皮姆小姐走到窗前去并道歉的猛烈的爆炸声来自一辆小轿车,它已经停在了正对马尔伯里花店橱窗的人行道边上。行人当然都停下脚步看热闹,正好看见浅灰色座位靠背上一个极端重要的人物的面孔,随即一只男人的手拉上了窗帘,于是除了一方浅灰色以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然而流言立刻从邦德街中段传出,一头传到了牛津街,另一头传到了阿特金森香水店;它既看不见又听不见,像一片浮云,迅速地如面纱般飘到山头,确实以云一般突然而至的庄重和静谧飘落到一秒钟前还全然是一片慌乱的人们的脸上。现在神秘之翼擦过他们身旁;他们已听到了权威的声音;宗教的灵魂弥漫在四处,她的眼睛被紧紧地蒙住,她的嘴唇大张着。但是没有人知道看见的是谁的脸。是威尔士亲王的,还是王后的,还是首相的?究竟是谁的脸?没有人知道。

埃德加·杰·沃基斯胳膊上绕着一卷铅管,用人们听得见的声音、当然是带着幽默的口气说道:“所相(首相)的汽擦(汽车)。”

塞普蒂莫斯·沃伦·史密斯发现自己无法通过,听见了这句话。

塞普蒂莫斯·沃伦·史密斯,三十岁光景,脸色苍白,鹰钩鼻,穿一双棕黄色的鞋子和一件破旧的大衣,淡褐色的眼睛中流露出恐惧的神情,使得完全陌生的人看见了也生出恐惧感来。世界已经举起了鞭子,它会落向何处?

一切都停顿了。汽车发动机的震动犹如脉搏,不规则地敲击着全身。太阳变得异常炎热,因为那辆轿车停在了马尔伯里的橱窗外;在公共汽车上层的几个老太太打开了黑色的遮阳伞;这里一把绿伞、那里一把红伞轻轻啪的一声撑开。达洛维夫人怀里抱着大捧香豌豆花来到窗前,粉红的小脸充满疑问地皱着,向外张望。人人都在看着那辆轿车。塞普蒂莫斯在看。骑自行车的男孩跳下车来。车辆越集越多。而那辆轿车就停在那儿,窗帘拉着,塞普蒂莫斯觉得上面的图案很古怪,像一棵树;这种就在他眼前把一切逐渐吸引到一个中心来,仿佛某种恐怖之物马上就要浮出表面,即将爆发出熊熊烈焰的景象,使他感到十分恐惧。世界在动摇,在震颤,有熊熊燃烧的危险。他想,是我堵住了路。难道人们不是在看着他,对他指指点点吗?难道他不是为了一个目的才像在人行道上生了根般站在那里的吗?但是为的是什么目的呢?

“咱们接着往前走吧,塞普蒂莫斯。”他的妻子说,她是个小个子女人,黄色的尖脸蛋上有一双大眼睛;是个意大利姑娘。

但是卢克雷齐娅自己也禁不住看着那轿车和窗帘上的树形图案。里面是王后吗?——王后出来购物吗?

一直在打开什么、转动什么、关上什么的司机这时进到了驾驶室里。

“走吧。”卢克雷齐娅说。

但是她那结婚已经四五年了的丈夫惊得跳了起来,生气地说了声:“好吧!”好像她打断了他的沉思似的。

人们一定注意到了;人们一定看见了。人们,她看着瞪着轿车看的人群心里在想;英国人,以及他们的孩子、马匹和衣服,她对这一切有着某种程度的羡慕;但现在他们只是“人们”而已,因为塞普蒂莫斯说过,“我要杀死自己”;说这种话太可怕了。要是有人听见了呢?她看了看人群。救命,救命!她想对肉店的伙计和女人们大喊救命!就在去年秋天,她和塞普蒂莫斯两人合披着一件斗篷站在泰晤士河的河堤上,塞普蒂莫斯没有说话,而是在看报,她从他手里夺下报纸,当着看见他们的那个老人大笑起来!可是失败是要掩盖起来的。她必须带他离开这儿,到某个公园去。

“现在我们该过马路了。”她说。

她有权挽起他的胳膊,尽管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他会把胳膊伸给她,她单纯、爱冲动、只有二十四岁、在英国举目无亲、为了他才离开了意大利、骨瘦如柴。

那辆拉着窗帘、神秘难测的轿车向皮卡迪里大街驶去,但依然受到人们的注视,依然以其不变的神秘而令人崇敬的气息引起街道两边人们脸上表情的波动,至于是对王后,王子还是首相就不得而知了。车里的那张脸本身只有三个人看见了一下,而且只有几秒钟的工夫。现在对那人的性别也有了争议。但是里面坐着的是个大人物则是没有疑问的;大人物隐蔽着经过了邦德街,离平民只有一步之遥,这些人可能是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离英国君主、国家的不朽象征只有咫尺之距。到将来伦敦成了长满青草的小径,所有在这个星期三早晨匆匆行走在人行道上的人都成了白骨,只剩下混在尸骨中的几只结婚戒指和无数烂牙里的黄金做的填塞料,那时好奇的文物学家在岁月的废墟中探究审视,轿车里的脸才会真相大白。

很可能是王后,达洛维夫人捧着买好的鲜花走出马尔伯里花店时心里在想:是王后。她在阳光下站在花店旁边,当那辆拉紧窗帘的轿车在离她一英尺处驶过时,她的脸上瞬间出现了极度庄严的神情。也许是王后到哪家医院去;或者王后出席某个义卖市场的开幕式,克拉丽莎心里在想。

这个时候街上就这样拥堵了。不知是不是洛兹伦敦大板球场,或是阿斯科特赛马场,或是赫林海姆马球场有什么比赛?她琢磨着,因为街道挤得水泄不通。那些坐在公共汽车顶层两边的英国中产阶级人士,手里拿着包裹和雨伞,真的,有人甚至在这样的天气还穿着皮大衣,她想,他们真是可笑,简直可笑得超出了任何想象;而王后本人也被堵住了;王后本人也无法通过。克拉丽莎被阻在布鲁克街的一侧;那位老法官约翰·巴克赫斯特爵士被阻在另一侧,中间隔着那辆轿车(约翰爵士多年参与立法,喜欢穿戴讲究的女人)。这时那位司机稍稍探出了一点身子,不知是对警察说了些什么还是给他看了看什么东西,那警察敬了个礼,举起胳膊,头猛地一摆,指挥公共汽车开到一边,小轿车便开了过去。它缓缓地、无声无息地向前开去。

克拉丽莎猜到了;克拉丽莎当然明白;她刚才看见了男侍手里的一个白色的魔力无穷的东西,是个圆牌,上面刻着名字——是王后的,还是威尔士亲王的,还是首相的?——这块圆牌凭借着自身的光辉,烧开了一条通路(克拉丽莎看着车渐渐变小、消失),那天晚上,它将在白金汉宫大放异彩,在巨大的枝形烛台、闪耀的星形勋章、板直地挂着橡叶勋章的胸膛、休·惠特布莱德和他所有的同事、英国的绅士们中间熠熠生辉。而克拉丽莎也要举行晚会。她微微挺了挺身子,她将这样站在自己的楼梯口上。

轿车已经开走了,但留下了一丝余波,流过邦德街两侧的手套店、帽子店和成衣店。有三十秒钟工夫所有的脑袋都向着同一个方向——窗子。正在选手套的女士们——是要齐臂肘的还是超过臂肘的?柠檬黄色的还是浅灰色的?——都停了下来;刚说完话一件事就已经发生了。这种事单独出现时是微不足道的,没有任何数学仪器,即便是能传送发生在中国的震动的,也无法记录它的颤动;然而全部汇集在一起时却相当令人畏惧,能强烈地打动公众的感情;因为在所有的帽子店和成衣店里互不相识的人都看着对方,想到了死去的人们;想到了国旗;想到了大英帝国。在一条偏僻小街上的一家小酒店里,一个殖民地来的人言辞间侮辱了温莎王室,引起了争吵、摔破了啤酒杯、激起了一片混乱。这喧闹声奇怪地传到了街对面,回响在为婚礼购买饰有洁白的丝带的白色内衣的姑娘们的耳朵里。因为经过这里的那辆小轿车所引起的表面的激动,在逐渐平静的过程中触动了某种非常深沉的东西。

那辆轿车轻捷地穿过皮卡迪里广场,拐进了圣詹姆斯大街。高大的男人,健壮的男人,衣着考究的穿着燕尾服和白衬衫、头发往后梳的男人,出自难以分辨的原因,这时都站在布鲁克斯酒家的凸窗前。双手背在燕尾服后面看着窗外,他们本能地感觉到大人物正从此处经过,不朽的伟人发出的微光照在了他们身上,正如刚才照在了克拉丽莎·达洛维身上一样。顿时,他们站得更直了,手也不再放在背后,似乎随时都准备好为他们的君王效劳,如有必要,他们会像他们的先辈一样面对敌人的大炮。背后的白色半身塑像和放着《闲谈者》杂志及苏打水瓶的小桌子似乎也在表示着赞许;它们似乎象征着英格兰滚滚的谷物和庄园宅邸;似乎把车轮轻微的沙沙声反射出去,就像低音廊的墙壁反射一个声音,借助于整个大教堂的力量,使声音变得高昂洪亮。围着披巾的莫尔·普拉特手拿鲜花站在人行道上,祝愿那亲爱的青年人身体健康(里面肯定是威尔士亲王),要不是看到警察在盯着她,阻止她这个爱尔兰老妇表忠心的话,她就会出于轻松的心情和对贫穷的蔑视,把一罐啤酒的钱——一束玫瑰——抛到圣詹姆斯街上去。向圣詹姆斯宫的卫兵敬礼致意;向亚历山德拉皇太后的警察表示赞许。

第4页 :书摘正文(3)

与此同时,白金汉宫大门前已经聚集起了一小群人。他们都是穷人,无精打采然而又满怀信心地等待着;他们看着飘着国旗的王宫,看着在高台上衣服飘起的维多利亚女王[ 指白金汉宫前广场上的维多利亚女王的巨大雕塑像。

],观赏她周围一层层的流水和她的天竺葵;从林荫路上的汽车中一会儿挑出这一辆,一会儿又挑出那一辆来;白白地向开车出行的老百姓倾注满腔感情;当这辆或那辆车开过时又收起他们的赞美好保存起来;在整个这段时间中,他们听任流言在血管中聚集,刺激他们大腿的神经,他们想到王室在看着他们;王后低头致意;亲王在敬礼;想到上帝赐予国王们的天堂般的生活、王室侍从和深深的屈膝礼、王后过去玩的玩偶之家、玛丽公主嫁给了一个英国人,还有亲王——啊!亲王!人们说他特别像老爱德华国王,可是要苗条得多。亲王住在圣詹姆斯宫;但是他可能会在早上来拜见他的母亲。

抱着孩子的莎拉·布莱奇里就是这样说的,她不断颠动脚尖,就仿佛在宾里科自家的火炉围栏旁,可是她的眼睛却一直盯着林荫大道。而埃米莉·科茨则不断扫视皇宫的窗户,想象着侍女、数不清的侍女们,和寝宫、数不清的寝宫。一个牵着一条阿伯丁犬的上年纪的绅士和一些无业者也加入了进来,人群越聚越多。个子矮小的鲍利先生在奥尔巴尼饭店有一套房间,他生命深处的源泉已经被蜡封住了,但是这一类景象——贫穷的女人等待着看王后经过——贫穷的女人、可爱的小孩子、孤儿、寡妇、战争——啧啧——会突然地、不恰当地、伤感地将蜡封打开,他现在眼睛里还真有眼泪了。一阵微风得意扬扬地穿过稀疏的树木暖融融地吹过林荫大道,吹过英雄们的铜像,吹得鲍利先生心中的英国旗帜飘扬了起来,因此当那辆轿车拐进林荫大道时他脱下了帽子,在车子向他开近时把帽子高高举起;他笔直地站着,听任宾里科的贫穷的母亲们挤近他。轿车开近了。

突然科茨太太抬起头来看着天空。一架飞机的隆隆声不祥地钻进了人们的耳朵。它正飞近树丛上空,尾巴上喷出的白烟盘旋曲折,竟然是在写字!在天上写字母!所有的人都抬头看着天上。

飞机垂直俯冲,旋即直线上升,在空中翻筋斗、疾飞、下降、上升,无论怎样飞、无论飞到哪儿,它尾巴上都飘动着一股浓浓的白烟,在天空翻卷盘绕成个个字母。但是,是哪些字母呢?是A和C吗?一个E,然后一个L?它们只有片刻的停留;然后就飘散开来,从天上抹去。飞机向远处疾速飞去,开始在另一片天空中写下了一个K,一个E,另一个也许是Y?

“Glaxo。”科茨太太直盯着天空,声音紧张而敬畏地读着,她白皙的婴儿一动不动地躺在她的怀里,也向上看着。

“Kreemo。”布莱奇里太太像个梦游者般喃喃道。鲍利先生手里一动不动地举着帽子,直盯着天空。整条林荫大道上,人们都站在那里看着天上。就在他们抬头仰望时,整个世界变得一片寂静,一队鸥鸟飞过了天空,先是一只领头鸥,然后是另一只,在这片奇特的宁静安详之中,在这片灰白与纯净之中,钟敲响了十一下,钟声渐渐消失在天空的鸥鸟群中。

那架飞机随心所欲地转弯、疾飞、俯冲,像个滑冰者一样快速、自由——

“那是个E。”布莱奇里太太喃喃道——

或者是个舞蹈家——

“那是toffee(太妃糖)。”鲍利先生咕哝道——

(那辆轿车开进了大门,没有一个人在看它。)飞机停止喷烟,越飞越远,白烟逐渐散去,聚集在了大团白云的四周。

飞机飞走了;隐没在了云朵的后面。一片寂静。字母E,G或L依附的白云自由自在地飘动着,似乎命中注定要从西到东去完成一件永远不会揭示于众的最为重要的使命,然而确实如此——一件最为重要的使命。但是突然,就像一列火车开出了隧道,那架飞机又一次冲出了云层,其隆隆声钻进了林荫大道上、格林公园里、皮卡迪里大街上、摄政街上、摄政公园里所有人的耳朵里,机尾盘绕着白烟,飞机俯冲、爬升,写出一个又一个字母——可是它写的是什么字呢?

卢克雷齐娅·沃伦·史密斯和丈夫并排坐在摄政公园里大道边的座位上,仰望天空。

“看,看呀,塞普蒂莫斯!”她高声喊道。因为霍姆斯大夫告诉过她,要让她丈夫(他根本没有什么病,就是情绪不好而已)对他身外之事感兴趣。

这样说来,塞普蒂莫斯抬头看着天空,心里在想,他们是在向我示意呢。当然实际上不是用具体的言辞;也就是说,他还不懂这种语言;但是这种美,这种极致的美是非常明显的,当他看着白烟构成的字慢慢在天空消散,以无穷的博爱和满含笑意的仁慈赐予他一种又一种难以想象的美,并向他示意,他们打算无偿地、永远地为他提供美、更多...美让他观看,他的眼中充满了眼泪,泪水流下了他的面颊。

“是太妃糖;他们在做太妃糖的广告。”一个保姆对卢克雷齐娅说。她们俩开始一起拼读“t-o-f-”。

“K-R-”保姆说,塞普蒂莫斯听见她在他耳旁说“凯,阿儿”,声音像音质圆润的风琴般深沉柔和,但又夹杂着蚱蜢叫似的刺耳之处,令人惬意地刺激着他的脊柱,将声波传入他的大脑,在脑中剧烈地震动、冲击。这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发现——在某种大气条件下,人的声音(因为人一定要讲科学,讲科学最重要)能刺激树木的活力!雷齐娅[1 卢克雷齐娅的昵称。

]快活地把一只手重重地压在他的膝盖上,因此他被压住,动弹不得,否则榆树上下起伏的摆动,所有的树叶都亮闪闪的,颜色忽浅忽深,从蓝色到浪谷的绿色,像马头上的鬃毛、如女士们的羽饰,它们如此骄傲、如此壮丽地起伏着,这一切会使他疯狂的。但是他不会疯狂。他要闭上眼睛;他不再去看这一切了。

但是它们在召唤;树叶充满了生命的活力;树木充满了生命的活力。树叶通过千百万条纤维和他坐在座位上的身体相连,上下扇动着他的身体;当树枝伸展时,他也做出同样的表示。扑扇着翅膀在高高低低的喷泉间飞上飞下的麻雀们是构图中的一部分;黑色的树枝在白色和蓝色的背景上画下了道道条纹。声音与已存的沉思达到和谐;间歇与声音同样意味深长。一个孩子哭了起来。远处适时地响起了喇叭声。这一切放在一起意味着一种新宗教的诞生——

“塞普蒂莫斯!”雷齐娅叫道。他惊得猛地一跳。人们肯定注意到了。

“我往喷泉那边散散步再回来。”她说。

因为她再也无法忍受了。霍姆斯大夫可以说他没有病。她却宁愿他死了倒好!当他这样瞪着眼却对她视而不见,把一切搞得十分可怕时,她没法坐在他的旁边;天空和树木,玩耍的儿童,慢吞吞地行进的马车,吹哨子,摔跟头;一切都十分可怕。而他不会自杀;她也无法告诉任何人。“塞普蒂莫斯工作太累了。”——她对自己的母亲也只能这样说。爱使人孤独,她想。她无法告诉任何人,现在就连对塞普蒂莫斯也无法诉说了。她回头看去,见他穿着他那件破旧的大衣独自坐在那个座位上,弓腰缩背,目不转睛地盯着什么。一个男人说要自杀是懦弱的表现,但塞普蒂莫斯打过仗;他很勇敢;他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塞普蒂莫斯了。她戴上带花边的领子,她戴上新帽子,可他却根本没有注意到;没有她他很快活。而没有他时什么也不能使她快活!什么也不能!他很自私。男人都自私。他没有病。霍姆斯大夫说他没有病。她把手伸到面前。看!她的结婚戒指松了——她瘦得厉害。痛苦的是她——可她却无人诉说。

意大利离她非常遥远,那里有白色的房屋、她的姐妹们坐在里面缝制帽子的房间、每天晚上挤满了人的街道,大家散步、高声大笑,根本不像这里那些半死不活的人,蜷缩在轮椅中看着栽在花盆里的几棵难看的花!

“你该看看米兰的花园。”她大声说道。但是说给谁听呢?

四周没有一个人。她的话音消失了。火箭式焰火也是这样消失的。它冒着火花腾入夜空,被夜空吞没,黑暗降临到房屋和高塔的轮廓上;凄暗的山坡变得柔和,融入了黑暗之中。但是尽管它们已经消失,它们仍存在于黑夜之中;它们被夺去了颜色,没有了窗户,但它们却更为严肃地存在着,传递出坦荡的白昼所未能传递的一切——在黑暗中密集在一起、在黑暗中蜷缩在一起的事物的烦恼和不安;被剥夺了黎明带来的欣慰——晨光将墙壁洗成白色或灰色,照亮每一扇玻璃窗,驱散田野上的薄雾,露出在安静吃草的红棕色的奶牛,一切都再一次地被装点出来供人欣赏;又再度存在了。我孤单;我孤单一人!她在摄政公园的喷泉旁喊道(同时看着那个印度人和他的十字架),她心中感到的黑暗宛如午夜,一切分界线都不见了,这个国家回到它古时的形状,如罗马人登陆时所见,一切处于朦胧之中,山脉没有名字,河流蜿蜒曲折不知流向何处。突然,仿佛伸出了一个支架,她就站在上面,诉说她是他的妻子,几年前如何在米兰结婚,是他的妻子,她永远、永远也不会对人说他疯了!她一转身,支架倾倒,她跌落下去,不断下跌、下跌。因为他走了,她想——如他威胁的那样,走了,去自杀了——去扑在车轮之下!可是没有;他在那边呢;仍然独自坐在那座位上,穿着那件破旧的大衣,两腿交叉着,瞪着眼睛,大声自言自语。

人类不应该砍树。存在着一个上帝。(他把这一类的启示记在信封背面)改变这个世界。没有人因仇恨而杀戮。使这一点广为人知(他把这写了下来)。他等待着。他倾听着。栖息在对面栏杆上的麻雀叫着塞普蒂莫斯,塞普蒂莫斯,叫了四五次后,接着拉长调子用希腊语尖声唱起来,唱诉世上如何没有罪恶,另一只麻雀加入了进来,一起拉长了尖声用希腊语唱述,在死者行走的河之彼岸那生命的牧草地上的树丛中,唱述世上如何没有死亡。

这儿是他的手;那儿是死者。对面栏杆后面正在聚集起一些白颜色的东西。但是他不敢看。埃文思就在栏杆后面!

“你在说什么?”雷齐娅在他身旁坐下,突然问道。

又打断了他!她总是打断他。

离开人们——他们必须离开人们,他说(跳起身来),马上到那边去,那边树下有几把椅子,公园的长长的坡地像条绿色的呢子在那儿向下倾斜,蓝色和粉红色的烟雾形成了高高的天篷,远处烟雾朦胧中不规则的房屋如一道壁垒,来往车辆在环行道上嗡嗡作响,在右边,暗褐色的动物把长长的脖子伸出动物园的围篱,又是狂吠,又是号叫。在那儿他们在一棵树下坐了下来。

“你看呀。”她恳求道,一面指着一小队拿着板球门柱的男孩,其中一个把脚在地上滑来滑去,站在脚后跟上打转,然后又把脚在地上滑来滑去,仿佛他是在音乐厅里扮演小丑。

“你看呀。”她恳求道,因为霍姆斯大夫曾对她说过,要让他注意真实的东西,去音乐厅,打板球——霍姆斯大夫说那是最合适的运动,一种很好的户外运动,对她的丈夫最合适了。

“你看呀。”她重复道。

冥冥中的幽灵命令他看,这个声音在和他交流;他,塞普蒂莫斯,人类中最伟大的一员,最近刚刚经历了生死考验,是来此复兴社会的上帝,他像床罩般躺在那里,像条只有太阳才能毁灭的雪毯,永不损耗、永受苦难,是替罪的羔羊,是永恒的受难者。但是他不愿如此,他呻吟着,摆摆手赶走那永恒的苦难,那永恒的孤独。

“你看呀。”她重复道,因为他不应在户外大声自言自语。

“啊,看呀。”她恳求道。可是有什么东西可看呢?几只羊。如此而已。

“去摄政公园地铁车站?”——他们能告诉她去摄政公园地铁车站怎么走吗——梅西·约翰逊问道。她两天前刚从爱丁堡来到伦敦。

“不是这条路——从那边走!”雷齐娅大声说,一面摆手让她走开,生怕她看见塞普蒂莫斯。

这两个人看上去都很古怪,梅西·约翰逊心里想。一切看上去都非常古怪。这是她第一次到伦敦来,到利登霍尔街她伯父那儿去做事,现在她在早上穿过摄政公园,坐在椅子上的这一对吓了她一跳;那年轻女人看上去像个外国人,那男人看上去很古怪;所以到了很老的时候,她仍然会记得他们,在记忆中搜出五十年前一个晴朗的夏日的早晨,她穿过摄政公园时的情景。因为她只有十九岁,终于如愿以偿,来到了伦敦;哎呀!多么古怪啊,她向他们问路的这一对,那女的吃惊地摆着手,那男的——他显得古怪得要命;也许他们在吵架;也许就要永远分手了;她知道肯定是出了什么事;现在所有这些人(因为她回到了大道上),这些石盆、整齐的花朵,这些老头老太太们,他们多半都是坐在轮椅里的病人——对于从爱丁堡来的她都显得非常古怪。当梅西·约翰逊加入到那些缓缓前行、茫然四顾、微风吹拂着的人群中去时——松鼠栖息在树上舔理着身上的毛、麻雀在喷泉上扑扇着翅膀寻找食物的碎渣、小狗逗弄着栏杆互相戏耍。和煦的微风吹拂着他们,赋予他们接受生活时的那漠然的凝视以某种怪异与平和——梅西·约翰逊感到绝对需要大喊一声,啊!(因为刚才坐在那个座位上的年轻人吓了她一跳。她知道肯定是出了什么事。)

真可怕!真可怕!她想大叫。(她离开了家人;他们警告过她会发生什么事情。)

第5页 :书摘正文(4)

她为什么没有待在家里?她喊道,一面拧动着铁栏杆上的球形捏手。

那个姑娘,邓普斯特太太心里想(她留下面包渣给松鼠吃,自己常常在摄政公园吃午饭),还什么都不懂呢;真的,她感到身体强壮一点,动作放松一点,期望适度一点似乎要更好一些。珀西嗜酒。唉,最好有个儿子,邓普斯特太太想。她很不容易熬了过来,因此看到这样一个女孩子就情不自禁微笑起来。你会结婚的,因为你够漂亮,邓普斯特太太想。结婚吧,她想道,那时你就明白了。啊,那些厨师啦什么的。每一个男人都有自己的习惯。可是如果我预先能够知道的话,我会做出那样的选择吗?邓普斯特太太想道;她不禁希望能对梅西·约翰逊悄悄说上一句话;让自己满是皱纹的松垂憔悴的老脸感受到怜悯的轻吻。因为她的一生够艰难的,邓普斯特太太想。难道她没有为此献出一切吗?红润的面孔;身材;还有她的脚。(她把自己臃肿的双脚缩进裙子下面。)

红润的面孔,她讥刺地想道。全是废话,亲爱的。因为其实由于吃喝、做爱、日子的好好坏坏,生活不只是玫瑰色的事了,而且,让我告诉你吧,加莉·邓普斯特并不希望和肯梯斯镇的任何女人交换命运!但是,她恳求道,怜悯。怜悯,为那失去了的红润的面孔。怜悯,这是她向站在风信子花坛旁的梅西·约翰逊所要求的。

啊,但是那架飞机!难道邓普斯特太太不总是渴望着到国外去看看吗?她有一个侄子,是个传教士。飞机飞快上升。她总是在马盖特上船出海,但始终在看得见陆地的距离之内,然而她却不能容忍怕水的女人。飞机掠过头顶俯冲下来。她吓得提心吊胆。又上升了。飞机上有个好小伙子,邓普斯特太太敢打赌。飞机迅速地越飞越远,渐渐消失,越飞越远;高高地掠过格林尼治和所有的桅杆;掠过一片灰色的教堂区,包括圣保罗大教堂及其他教堂,最后飞过展现在伦敦两侧的田野和深褐色的树林,林中爱冒险的鸫鸟大胆地跳来跳去,眼睛迅速一扫,叼起一只蜗牛就往石头上敲,一下,两下,三下。

飞机越飞越远,最后变成了一个小光点;一个渴望;一种浓缩;象征着人的灵魂(本特利先生感到似乎就是这样,他正在格林尼治精力充沛地平整他那一条草皮);象征着人通过思维、爱因斯坦、推测、数学、孟德尔的遗传学理论来超越自己的躯体和自己的蜗居的决心,本特利先生一面清扫着雪松的四周,一面这样想道——那架飞机继续向远处飞去。

然后,一个衣衫褴褛、不三不四的男人提着一个皮包站在圣保罗大教堂外的台阶上,进退迟疑,因为不知道里面会有什么样的安慰、多大的欢迎,有多少飘扬着旗子的墓碑,这些不是战胜了敌人的军队的象征,而是,他想,战胜了讨厌的寻求真理的精神的象征,为了寻求真理我现在连个工作都没有;不仅如此,大教堂使你有伴,他想,邀请你成为社团的一员;伟人们都属于这一社团;烈士们为它而牺牲;为什么不进去,把这个塞满了小册子的皮包放到祭坛前、十字架前,它象征着一种超越了寻求、探索和语言的表达,完全成了精神的、脱离了躯体的、幽灵般的东西——为什么不进去呢?他想道,在他踌躇的时候,那架飞机又出现了,飞过了卢德盖特圆形广场上空。

很奇怪,四处一片寂静。除了车辆行驶声外听不见别的声音。飞机好像无人向导般任意飞翔。现在它呈弧形上升再上升,一直上升,仿佛出于狂喜、纯粹出于喜悦而上升,从机尾喷出的圈圈白烟写出了一个T,一个O和一个F。

“他们在看什么呢?”克拉丽莎·达洛维问来开门的女仆。

这所房子的过厅像地窖般凉爽。达洛维夫人把一只手举到眼前,当女仆关门时,她听见了露西裙子的沙沙声,她感到自己像个远离红尘的修女,裹着熟悉的修女的头巾,产生了对过去的虔诚的感应。厨娘在厨房里吹着口哨。她听见了打字机的咔嗒声。这就是她的生活,她在过厅的桌前低下了头,接受了这种影响,感到自己得到了祝福、净化,当她拿起记有电话留言的拍纸簿时,她对自己说,这样的时刻是生命树上的蓓蕾,她心里想,它们是黑暗中的花朵(仿佛有朵美丽的玫瑰曾专门为她而开放);她从没有一刻相信过上帝;因而她更应在日常生活中报答,她拿起拍纸簿,心里想,在对待仆人,是的,对待小狗和金丝雀,特别是对待她的丈夫理查德,他是这一切的基础——这欢快的声音、绿色的灯光,甚至吹口哨的厨娘(因为沃克太太是爱尔兰人,整天都吹口哨)时——人必须用这秘密储蓄起来的美妙时刻来做出报答,她想道,一面举起拍纸簿,而露西站在她的身边正打算解释什么。

“太太,达洛维先生——”

克拉丽莎读着拍纸簿上的电话留言:“布鲁顿夫人希望知道达洛维先生今天是否能和她一起共进午餐。”

“太太,达洛维先生要我告诉你,他今天在外面吃午饭。”

“哎呀!”克拉丽莎说,露西如她所希望的那样也感受到了她的失望(但没有感受到她的痛苦);感到了她们之间的默契;领会了其中的暗示;思忖着绅士阶层的人们之间的爱情;平静地为自己的未来镀上一层金色;她接过达洛维夫人的阳伞,像对待从战场光荣凯旋的女神身上摘下的一件神圣的武器,把它放在了伞架上。

“不要再害怕。”克拉丽莎说。不要再害怕骄阳的炎热;因为布鲁顿夫人只请理查德吃午饭而不请她,使她感到震动,使得她存在于其中的一刻战栗了,宛如河床上的一株植物感觉到桨划过时的震动和战栗:因此她震动;因此她战栗。

米莉森特·布鲁顿没有请她,据说她的午宴非常有趣。没有任何庸俗的嫉妒能把她和理查德分开。但是她惧怕时间本身,并且,好像是刻在毫无感觉的石头上的日晷,她从布鲁顿夫人的脸上可以看到生命如何在衰退;她的那份生命如何年复一年地被片片切掉,剩下的空间里能够伸展的余地是那么小,已不再像年轻时那样能够去吸收生存中的色彩、刺激和音调。当年她走进一个房间,里面就充满了她的存在;当她站在自己的客厅门外犹豫的那一刻,她会感到一种极度的不安,犹如会使跳水员在跃入大海前产生犹豫的那种不安:他看到下面的大海时暗时亮,汹涌而来似乎有着巨大冲击力的波浪却只轻柔地划破水面,滚动着翻起海藻,旋即以珍珠般的细浪将海藻淹没。

她把拍纸簿放在过厅的桌子上。她开始慢慢走上楼去,手扶着栏杆,好像刚刚离开一个社交聚会,在那儿,时而这个朋友、时而那个朋友使她回忆起她的面容和声音;好像她关上了门走到外面独自站着,形单影只地面对可怖的黑夜,更确切地说,是面对这个讲究实际的六月的早晨的日光;她知道对有些人来说,这个早晨柔和地发散着玫瑰花瓣的光彩,当她在开着的楼梯窗口停下脚步时,她也感觉到了这一点。窗外传来了窗帘飘动的啪啪声和狗叫声,也传来了白天的摩擦、敲打和兴旺繁荣的声音,她想着这一切,感到自己突然萎缩了,老了,胸部也平塌塌的了,她仿佛已经出了门,已经出到窗外,脱离了躯壳和现在已经不中用了的大脑,因为布鲁顿夫人——据说她的午宴非常有趣——没有邀请她。

像个退回独室的修女、探索宝塔的小孩,她走上楼去,在窗口停了一下,走进洗手间。里面铺着绿色地毡,一只龙头在滴水。生活的中心是一片空虚;阁楼上的一个房间。女人必须卸下她们华丽的衣饰。中午时她们必须脱去衣衫。她把帽针插在针插上,把带羽饰的黄色帽子放在了床上。床单很干净,像条宽宽的白带子紧绷在床上。她的床会越来越窄。蜡烛已燃掉了一半,她曾着迷地阅读马尔博男爵[1 马尔博男爵(1782—1854),法国将军,拿破仑时代回忆录的作者。

]的《回忆录》。她深夜阅读了从莫斯科撤退的记述。因为下议院开会总是开到很晚,在她病后理查德坚持她的睡眠一定不能受到干扰。其实她宁愿读关于从莫斯科撤退的书。他知道这一点。因此她的房间在阁楼上;床很窄;她睡不好觉,躺在床上看书时总无法排除虽然生过孩子却仍保持的处女感,这感觉像床单般紧裹着她。她少女时非常可爱,但突然会有一刻——例如在克利夫登树林下面的小河上——由于这种冷漠性情的作用,她让他失望了。后来是在君士坦丁堡,以后又一再如此。她看得出自己缺乏的是什么。不是美貌;不是头脑;而是一种弥漫全身的至关紧要的东西;一种热烈的、能冲破表层、在男女之间或女性之间的冷冰冰的接触中造成战栗的东西。她能够隐隐地觉察到这一点。她讨厌它,对它感到踌躇不安,天知道这是从哪儿来的,也许,如她所想,是大自然赐予的(大自然永远是充满智慧的);然而有时她却禁不住为女人的魅力所吸引,不是年轻姑娘,而是对她坦述自己落入的困境或干出的傻事的女人,她们经常这样做。究竟是出于同情,还是喜欢她们的美丽,还是因为自己年纪要大一些,还是一些偶然因素——比如说一缕淡淡的香气,或隔壁传来的小提琴声(某些时刻声音的力量是如此奇特),都会确确实实地使她产生男人那样的感觉。这只是片刻的感觉;但已经足够了。这是突然的启示,其滋味有点像脸红,你想要制止住,但红晕却不断扩散,你也只好听之任之,冲到最远的边上去发抖,感觉世界在向你逼近,充满了某种惊人的意义,某种狂喜所生的压力,它挣破了薄薄的表皮喷涌而出,填满了裂口和创伤,带来了巨大的慰藉!然后,就在那一刻,她看见了光明;一根火柴在一朵藏红花中燃烧;一种内在的含义几乎被表述了出来。但是亲密的离开了;坚硬的软化了。那个时刻——逝去了。和这样的时刻(包括和女性在一起的)形成对比的(她把帽子放下)是床和马尔博男爵的书和点掉了一半的蜡烛。她醒着躺在床上,地板发出吱嘎声;灯火明亮的房子突然黑了下来,如果她抬起头来,就能隐约地听到咔嗒一响,是理查德正尽量轻轻地松开门把手,他只穿着袜子悄悄溜上楼,然后却常常把热水袋掉到地上,于是嘴里诅咒起来。她那个笑啊!

但是这个爱情的问题(她一面把大衣收起来,一面想),这个爱上了女人的问题。就拿莎利·西顿来说吧:她从前和莎利的关系。无论如何,难道那不就是爱情吗?

莎利坐在地板上——那是她对莎利的第一个印象——她两只胳膊抱着膝盖,坐在地板上抽香烟。那可能是在哪儿呢?在曼宁家?在金洛克·琼斯家?反正是在一次社交聚会上(是什么地方她记不清了),因为她清楚地记得问和她在一起的那个男人,“那个人是谁?”他告诉了她,并且说莎利的父母关系不好。(她感到多么惊奇啊——一个人的父母竟会吵架!)但是整个晚上她两只眼睛都离不开莎利。那是一种她最爱慕的特别的美,微黑的皮肤,大大的眼睛,还有她那种无拘无束的个性,仿佛她什么都能说,什么都能做,比起英国女人来,这个特点在外国女人身上要普遍得多;由于她自己缺乏这个特点,她总是非常羡慕莎利。莎利总说她身上有法国血统,祖上曾有人侍奉过玛丽·安托瓦内特[ 玛丽·安托瓦内特(1755—1793),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王后,在法国大革命时被送上了断头台。

],后来被砍头,留下了一只红宝石戒指。可能就是那个夏天莎利到伯顿来住了一阵。一天晚饭后她出人意料地走进门来,身无分文,搞得可怜的海伦娜姑妈烦乱不堪,以致一直都没有原谅她。她家里吵架了。她那晚到她们家来时确实是身无分文——她当掉了一只胸针才有了路费。她是一怒之下跑出家门的。她们俩聊了个通宵。是莎利让她第一次感到伯顿的生活是多么没有经过风雨。她对性一无所知——对社会问题一无所知。她有一次看见过一个老头倒在田地里死去——她看见过刚生过小牛的母牛。但是海伦娜姑妈从来不喜欢讨论任何事(当莎利给她威廉·莫里斯[ 威廉·莫里斯(1834—1896),英国诗人、小说家、画家。

]的书时,得拿牛皮纸把书包上)。她们坐在顶层她的卧室里,一小时又一小时地聊着,谈生活,谈她们将如何改造世界。她们打算建立一个废除私有财产的社团,还真写好了一封信,虽然没有寄出去。当然主意都是莎利的——但很快她也和莎利一样激动起来——早餐前躺在床上读柏拉图的书;读莫里斯的书;成小时地读雪莱的诗。

莎利的力量真是惊人,还有她的天赋和秉性。比方说她摆放鲜花的习惯。在伯顿,大家总是把呆板的小花瓶在桌子上放成一长排。莎利出去采来了蜀葵,大丽花——各种各样人们从来没有看见过给摆在一起的花——她剪下花朵,让它们漂浮在一只只放着水的大碗里。在夕阳西下走进来吃晚饭时看到——那效果真是非同寻常。(当然海伦娜姑妈认为这样对待花真是罪过。)还有,她忘记拿洗澡的海绵,便光着身子跑过走廊去取。那个严厉的老女佣埃伦·阿特金斯四处抱怨——“要是让哪个先生看见了怎么办?”确实,莎利是让人吃惊。爸爸说她邋里邋遢。

回想起来,奇怪的是她对莎利的感情的纯洁和无瑕,和对男人的感情不同。它是完全没有私心的,并且有一种只可能存在于女性之间、存在于刚刚成年的女性之间的特性。在她这方面,这感情具有保护性的特点;产生于一种同盟感,一种注定会有什么东西把她们拆散的预感(她们谈起婚姻时,总把它说成是场灾难),导致了这种骑士精神和保护对方的感情,这一点在她身上要比在莎利身上强得多。因为那时候莎利根本不顾后果;为了炫耀会干出最愚蠢的事情来;像绕着平台的低矮护墙骑自行车;吸雪茄。她确实荒唐——非常荒唐。但她的魅力是无法抗拒的,至少对她是如此,因此她依然记得自己手里拿着热水罐,站在屋子顶层的卧室里大声说:“她就在这所房子里。…………她就在这所房子里!”

现在,这些话对她已毫无意义。对旧日的感情,她甚至连一点反响都找不到了。但她仍然记得曾因激动而浑身发冷,带着某种狂喜梳理头发(现在当她取下发卡放在梳妆台上,开始梳理头发的时候,旧日的感情又开始在心头出现),外面几只白嘴鸦在粉红色的暮霭中得意地上下翻飞,她穿戴好了走下楼去,穿过大厅时心里觉得“如能此时死去,此时将最为幸福”[ 莎士比亚《奥赛罗》第二幕第一场奥赛罗语。

]。那就是她的感觉——奥赛罗的感觉,她感受到了,她相信她的感受和莎士比亚意欲让奥赛罗感受到的同样强烈,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穿着白色的上衣下楼去吃饭,要见到莎利·西顿!

莎利穿的是粉红色的薄纱衫——这可能吗?但不管怎么说,她看上去浑身明亮,容光焕发,像飞进来的一只小鸟或气球,片刻间依恋在一棵荆棘之上。但当一个人恋爱之时(这不是恋爱又是什么?),最奇怪的莫过于其他人的冷漠态度。海伦娜姑妈吃完饭就那么走开了;爸爸看报纸。彼得·沃尔什可能在场,还有年老的卡明斯小姐;约瑟夫·布赖特科普夫肯定在,因为,可怜的老人,他每年夏天都来,一住就是好几个星期,假装和她一起读德语,其实是来弹钢琴,用破锣嗓子唱勃拉姆斯的曲子。

这一切对于莎利都只是个衬托。她站在壁炉边和克拉丽莎的爸爸聊天,声音甜美,使得她说的一切听来都像温柔的爱抚。克拉丽莎的父亲不由自主地开始为她所吸引(他把自己的一本书借给了她,后来发现书在平台上泡得透湿,对此他始终不能原谅)。突然她说:“坐在屋子里多遗憾呀!”于是大家全都去到外面平台上,溜达来溜达去。彼得·沃尔什和约瑟夫·布赖特科普夫继续讨论瓦格纳。她和莎利稍稍落在后面。她们经过一只开满鲜花的石瓮,这时,她一生中最美妙的时刻出现了。莎利停下脚步;摘了一朵花;吻了她的嘴唇。真是天翻地覆!所有其他的人全都消失了;只有她独自和莎利在一起。她感到自己得到了一件包好了的礼物,要她留着,不要看——一粒钻石、某种无价之宝,包得好好的,当她们散步的时候(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她打开了包,抑或是其光芒穿透出来,是启示、是虔诚的感情!——这时,老约瑟夫和彼得来到她们面前:

“在呆想什么?”彼得问。

就好像在黑暗中脸撞在了花岗石的墙上!太讨厌了;太可怕了!

她这样想不是为了自己。她只是感到莎利受到了伤害和粗暴的对待;她感到了他的敌意;他的妒忌;他要闯入她和莎利之间的友谊的决心。她看到了这一切,就如一个人在闪电照亮的刹那看到了眼前的景色——而莎利(她还从来没有像这样钦佩过她)毫不气馁,依然豪爽地自行其是。她高声大笑。她让老约瑟夫告诉她星星的名字,这正是他很愿意认真去做的事情。她站在那里,她听他讲。她听见了星星的名字。

“啊,这个讨厌鬼!”她自言自语道,仿佛她一直就知道会有什么东西来打搅她,来破坏她幸福的时刻。

然而,以后她欠了彼得多少的情啊。不知什么原因,每当她想到他时,总是想起他们的争吵——也许是因为她太希望得到他的好评了。是他用“伤感”“文明”这两个词来评价她;她生活中的每一天都是以这两个词开始,仿佛他在保护她。一本书是伤感的,一种生活态度是伤感的。也许她总在回忆过去也是“伤感的”。她心想,他回来以后会怎么想呢?

想她老多了吗?他回来后会这么说吗?还是她会看出来他在这么想?确实如此。自从病后她头发几乎全白了。

她把胸针放在桌上,突然感到一阵痉挛,好像在她沉思之际,那冰冷的魔爪已趁机在她身上安顿下来。她还没有老。她刚刚才进入五十二岁。还有许许多多个月没有过呢。六月、七月、八月!每个月几乎都是完整的,仿佛要捕捉住逝去的每一点时光,克拉丽莎(她正向梳妆台走去)全身心地投入到眼前瞬间的中心中去,使它停留在那儿——这个六月早晨的瞬间、积聚了所有其他早晨的重压的瞬间,她用新颖的眼光看到镜子、梳妆台,以及所有的瓶子,(当她照镜子时)她把全部的自己集中在一点上,看见了当晚要举行晚宴的那个女人的粉红细嫩的脸蛋;克拉丽莎·达洛维的脸;她自己的脸。

第6页 :书摘正文(5)

她曾几百万次地看到自己的脸,每次都有着同样的、不易觉察的微微缩拢的表情。她照镜子时总是噘起嘴唇。这是为了给她的脸一个特征。那就是她的自我——脸儿尖尖、像只飞镖、清楚明确。那就是她自己:当某种努力、某种要求她成为自己的召唤把她的各个部分聚拢在一起时,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这和平时有多么不同,多么不一致。她只是为了外部世界才这样把自己组合成一个中心、一粒钻石、一个坐在自己的客厅里给大家提供聚会场所的女人,无疑是某些生活枯燥沉闷的人生活中的一点光辉,也许是孤独者寻求的一个庇护所;她曾帮助过年轻人,他们感激她;她一直努力保持一贯,从不表现出一丝一毫她的其余方面——她的毛病、妒忌、猜疑,比如像布鲁顿夫人没有请她吃午饭的事;她觉得(终于在梳头了)这很卑鄙!哎,她的衣服在哪儿?

她的晚礼服都挂在衣橱里。克拉丽莎把手伸进柔软的衣服之中,轻轻取出那件绿色的裙衣,拿到窗子旁。衣服撕破了,有人踩在了裙子上。在大使馆的晚会上她感觉到裙腰的褶子处被扯开了。在灯光下绿颜色会发亮,但是现在在太阳光下一点也不鲜艳。她要把它补上。她的女佣们事情太多了。她今晚就穿它。她要拿上她的丝线、她的剪刀、她的——什么来着?——哦,当然,她的顶针,到楼下客厅里去,因为她还要写信,并且要照料好一切,使各种事情大致准备就绪。

多么奇怪,她在楼梯平台上停住脚步,把自己组合成那个钻石形的、单一的人时,心里在想,多么奇怪,一个女主人对自己家里的重大时刻、它的特性有这样的了解!轻微模糊的声音顺着楼梯井盘旋而上;拖把的索索声;轻叩声;撞击声;大门打开时的响声;地下室里一个重复什么口信的声音;托盘上银餐具相碰时的叮当声;为晚宴准备的干净的银餐具。一切都是为了这次晚宴。

(这时露西端着托盘走进了客厅,把巨大的蜡烛台放在壁炉台上,把银盒子放在中间,把水晶海豚转过来对着钟。他们会来,他们会站在这里;他们会用她露西也能模仿的装腔作势的调子说话,那些绅士淑女们。在所有的人之中,她的女主人是最可爱的——她是银餐具、亚麻织品、瓷器的女主人;因为那太阳、那银餐具、摘下来的门扇、朗普尔迈耶店里来的工人全都使露西感到某种成就感,这时她把裁纸刀放在了嵌花桌子上。她第一次干活是在坎特汉姆的一家面包店里,那时她盯着玻璃窗看着,对老朋友们说,看呀!看呀!她就是安吉拉夫人,玛丽公主的侍女;这时达洛维夫人一脚走了进来。)

“啊,露西,”她说,“银餐具看上去确实漂亮!”

“还有,”她一面转动水晶海豚使它直立起来,一面问道,“昨晚的戏好看吗?”“哦,他们没等演完就得离开!”她说。“他们十点得回来!”她说。“所以他们不知道结局。”她说。“那可真不走运。”她说(因为如果他们提出来的话,她的仆人可以待得晚一些)。“那确实不应该。”她说。她拿起沙发中间一只秃秃的旧靠垫,放在露西的怀里,轻轻推了她一下,大声说:

“拿走!拿去给沃克太太,说我问候她!拿走!”她大声说道。

露西拿着靠垫在客厅门口停了下来,微红着脸,非常不好意思地说,她不能帮她补那件裙衣吗?

可是,达洛维夫人说,她手头的事情已经够多的了,不补衣服就够她忙的了。

“不过,谢谢你,露西,啊,谢谢你。”达洛维夫人说,“谢谢你,谢谢你。”她继续说道(她在沙发上坐下,裙衣放在膝盖上,还有剪刀,丝线),“谢谢你,谢谢你。”她继续说,表示对所有的仆人的感谢,他们帮助她成了现在的她,成了她希望的样子:温柔、心地宽厚。她的仆人们喜欢她。现在看她的这件裙衣——撕破的地方在哪儿?现在该穿针了。这是她最喜欢的一件裙衣,是萨利·帕克做的,几乎是她最后做的几件衣服之一了,唉,萨利现在已经退休了,住在伊林,假如我能找到一点时间,克拉丽莎想(但是她永远也不会有任何时间了),我就要到伊林去看她。因为她与众不同,克拉丽莎想道,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她想到萨利一些古怪的小事;但她做的衣服却从来不怪。你可以在哈特非尔德穿;在白金汉宫穿。她就穿着它们去过哈特非尔德,去过白金汉宫。

宁静降临她的身心,她感到平静、满足,手里的针把丝线一针针平滑地拉到头,把散开的绿色褶子折拢轻轻地缝在裙腰上。于是,在一个夏日里,海浪聚拢、失去平衡、跌散;聚拢又跌散;整个世界似乎都在越来越沉重地说“无非如此”,直到连躺在海滩上晒太阳的人躯体里的那颗心也说,无非如此。不要再害怕,那颗心说。不要再害怕,那颗心说,把沉重的负担交付给大海,它为一切的忧伤叹息,然后复苏、开始、聚拢、跌散。只有躯体在倾听飞过的蜜蜂的嗡嗡声;海浪的拍击;狗的吠叫,远远的,叫了又叫。

“天哪,前门的门铃响了!”克拉丽莎喊道,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她惊起,侧耳倾听。

“达洛维夫人会见我的。”门厅里一个上年纪的男人说道。“啊,是的,他会见我的。”他重复道,并且非常和善地推开了露西,飞快地跑上楼去。“是的,是的,是的,”他边跑上楼边喃喃道,“她会见我的。在印度五年了,克拉丽莎会见我的。”

西尾香织个人资料,西尾香织和田中千绘

“谁会——什么事情会?”达洛维夫人自问(心想,在她要举行宴会的这一天的上午十一点钟竟然有人来打搅她,实在是太不像话了),这时她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她听见有人把手放在门上。她似乎要把裙衣藏起来,就像一个处女要保护贞操,尊重私密。这时铜门把手滑动了。现在门开了,进来的人是——有那么一秒钟她想不起他的名字!她看见他感到这样惊奇、这样高兴、这样羞涩,彼得·沃尔什在上午出乎意料地来看她,太让她吃惊啦!(她还没有读他的信。)

“你好吗?”彼得·沃尔什说,他实实在在地在发抖;他把她的两只手都握住;两只手都吻了。她比以前老了,他心里想着,坐了下来。我不会告诉她的,他想,因为她比以前老了。她在看着我,他想;一阵突然的窘迫感向他袭来,尽管他已经吻过了她的手。他把手放进口袋里,拿出了一把大折刀,打开了一半。

完全是老样子,克拉丽莎想;同样的古怪神情;同样的格子套装;他的脸有一点歪,也许干瘦了一点,但是看上去非常健康,而且一点也没变。

“又见到你真太好了!”她大声说道。他把折刀打开了。他专爱干这种事,她想道。

他昨天晚上刚到城里,他说马上就得到乡下去;情况好吗?大家都好吗?——理查德,伊丽莎白,都好吗?

“这是怎么回事?”他把折刀歪着指向她的绿裙衣,问道。

他衣着很考究,克拉丽莎想;可是他总是批评我。

这儿她正在补衣服;和往常一样补衣服,他暗想;我在印度的所有时间里她就坐在这里;补她的衣服;四处闲晃;参加聚会;跑到下议院去再回来,等等,他想到此处,变得越来越恼火,越来越激动不安,因为对于某些女人来说,世界上再没有比婚姻更糟糕的事了。他想;还有涉足政治;还有嫁了个保守党人丈夫,像那位可敬的理查德。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他心想,啪的一声合起了折刀。

“理查德很好。理查德在一个委员会开会。”克拉丽莎说。

她打开剪刀,问他是否介意她把裙衣补完,因为他们晚上有宴会。

“我不打算邀请你。”她说。“我亲爱的彼得!”她说。

听见她这样叫自己——我亲爱的彼得!——太美妙了。确实,一切都这么美妙——银餐具,椅子;全都这么美妙!

她为什么不打算邀请他参加她的宴会?他问道。

当然,克拉丽莎想,他真让人着迷,绝对让人着迷!我现在还记得,在那个可怕的夏天,要下决心不和他结婚难透了——我为什么又下了这个决心呢?她琢磨着。

“可是你今天早上会到这里来,太不寻常了!”她高声说道,一面把两只手交叠着放在了裙衣上。

“你还记得吗?”她说,“在伯顿的时候,窗帘总是拍打得啪啪响?”

“没错。”他说。他还记得独自非常尴尬地和她父亲一起吃早饭,他已经去世了,而他也没有给克拉丽莎写信。不过他一直就和老帕里合不来,那个牢骚满腹、缺乏主见的老头,克拉丽莎的父亲贾斯廷·帕里。

“我常常希望当时和你父亲相处得好一点。”他说。

“可是他从来没有喜欢过任何一个——我们的朋友。”克拉丽莎说。她本该咬住舌头,不该这样提醒彼得他曾经想和她结婚。

我当然这样想过,彼得想道;而且这事几乎使我心碎,他想道;他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之中,他的悲伤犹如从平台看去的一轮月亮在逐渐上升,在夕晖中苍白而美丽。他心想,从那以后,我再没有像那样痛苦过。他感到仿佛真的是坐在平台上,把身子稍稍挪向克拉丽莎;伸出手;举起来;又放下了。它就挂在他们上方,那轮月亮。她仿佛也和他一起坐在平台上,坐在月光下。

“现在房子归赫伯特了。”她说。“我现在不再去那儿了。”她说。

这时,正如月光下平台上会发生的那样,其中一个人因为已经厌烦而开始感到惭愧,而另一人却一声不响地坐着,非常安静,凄然地看着月亮,前者便也不愿说话,只是挪挪脚,清清嗓子,注意到桌子腿上的旋涡形铁饰,动动一片花叶,但什么也不说——彼得·沃尔什现在就是如此。因为,为什么要这样去回顾往昔呢?他想。为什么要让他再忆起那事呢?她已经那样残酷地折磨了他,为什么还要让他痛苦?为什么?

“你还记得那个湖吗?”她说,声音粗哑,心中剧烈的感情压得她喉部肌肉发僵,在说“湖”字时嘴唇发抖。因为当时她是个孩子,站在父母之间把面包扔在湖里喂鸭子,而同时又是一个成年女子,捧着自己的生活走向站在湖边的双亲。当她走近他们时,她捧在怀中的生活越变越大,最后变成了一个完整的生活、全部的生活,她将这个生活放在他们身边,说:“这就是我一生的结果!这就是!”而她一生的结果是什么呢?究竟是什么呢?就是今天上午缝着衣服和彼得坐在一起。

她看着彼得·沃尔什;她的目光穿越了层层岁月和那份情感迟疑地落到他的身上;泪汪汪地在他身上停留;然后目光抬起飘颤而去,就像一只小鸟稍落枝头便颤动着翅膀飞去。她毫不掩饰地擦了擦眼睛。

“记得。”彼得说。“记得,记得,记得。”他说,仿佛她把什么东西吸引到了表面上来,而当它升起时肯定无疑地伤害了他。别说了,别说了,他想大喊。因为他还不老;他的生活还没有结束;根本没有。他才刚过五十。我要不要告诉她呢?他心想。他很想和盘托出一切。但是她太冷漠了,他想;只顾又剪又缝的;戴西在克拉丽莎旁边会显得非常平庸。她会认为我是个失败者,从他们的意义上,从达洛维家的意义上,我是个失败者。啊,是的,他毫不怀疑这一点;他是个失败者,和这一切相比——嵌花桌子、刀柄镶宝石的裁纸刀、那只海豚和烛台、椅套和珍贵的英国古老的淡彩版画——他是个失败者!我憎恶这一切中反映的自命不凡;我憎恶理查德的这些做派,而不是克拉丽莎的做派;她嫁给他这件事除外。(这时露西走进了屋子,端着银餐具,更多的银餐具,但她样子很可爱,苗条,举止优雅,当她弯腰把银餐具放下时他心里想。)而这些年来这一切始终在继续着!他想;一周又一周;克拉丽莎的生活;与此同时我——他想;顿时从他身上仿佛散发出了他生活中的一切;旅程;骑马;争吵;历险;桥牌聚会;风流韵事;工作;工作,工作!他毫不遮掩地拿出了折刀——他的那把牛角柄的旧折刀,克拉丽莎敢打赌三十年来他一直就用的这把刀——一把攥在了手心里。

这是个多么奇怪的习惯,克拉丽莎想道,总是玩弄刀子。而且总让人觉着自己轻浮;头脑空虚;只不过是只愚蠢的话匣子,如他曾说过的那样。但我也是,她想,她拿起了针,召唤帮助,就像一个因卫兵睡着了而无人保护的女王(他的来访使她非常吃惊——搅得她心烦意乱),任何人都可以信步走入,来看在弯垂的荆棘枝下躺着的她,她召唤帮助,召唤她做过的事;她喜爱的一切;她的丈夫;伊丽莎白;她自己,现在彼得已几乎不了解她这个自己了;总之,她要召唤这一切来到她的身边,击退敌人。

“那么,你的情况怎样?”她问道。就这样,在战斗开始之前,战马踢地;仰头;腹背鬃毛闪闪发亮;脖子弯成弧形。就这样,彼得·沃尔什和克拉丽莎并排坐在蓝沙发上,彼此挑战。他的力量在体内涌腾。他从不同的方面把各式各样的事情集中到一起;他受过的赞扬;他在牛津的事业;他的婚姻,对此她一无所知;他曾经怎样爱过;以及总的来说如何完成任务的。

“千百万件事情!”他大声说,积聚起来的力量这时横冲直撞,使他感到像被不再看得见的人们抬在肩上,急速掠过半空,既害怕又兴奋。在这种力量的驱使下,他把两只手举起放在额头上。

克拉丽莎直挺挺地坐着,屏住气息。

“我恋爱了。”他说,然而不是在对她说,而是对黑暗中高处的某个女人在说,你触摸不到她,而只能把花环放在黑暗中的草地上。

“恋爱了,”他重复道,这次是干巴巴地对克拉丽莎·达洛维说的,“爱上了在印度的一个姑娘。”他已放好了花环。随便克拉丽莎怎么想吧。

第7页 :书摘正文(6)

“恋爱了!”她说。在他这个年纪,系着个蝴蝶领结,居然会被那个魔鬼吞没掉!你看他脖子上一点肉也没有;手红了吧唧;而且他比我还要大六个月呢!她把目光闪回到自己身上;但是她内心仍然感到他是在恋爱。他有爱情,她感到;他是在恋爱。

但是那不屈不挠的自我中心感永远要把反对它的大军踏翻在地,那是一条总是说向前、向前、向前的河流;尽管它承认可能对于我们根本就没有什么目标,还仍然要向前、向前;这个不屈不挠的自我中心感使她脸蛋发红;显得非常年轻;非常健康;眼睛非常明亮;她坐在那儿,裙衣放在膝头,针把绿丝线拉到头后停在那里,微微颤抖着。他恋爱了!爱的不是她。当然爱上的是某个年纪比她轻的女人。

“那么她是谁呢?”她问道。

现在这个雕像必须从放置着的高处拿下来,摆在他们之间。

“很遗憾,是个已婚女人,”他说,“丈夫是印度陆军的少校。”

他以这种可笑的方式把她放在了克拉丽莎的面前时,他甜蜜的微笑中带着一丝古怪的嘲弄味道。

(不管怎样,他是在恋爱,克拉丽莎想道。)

“她有两个很小的孩子,”他很理智地继续道,“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回来是和律师商量有关离婚的事的。”

他们就是这个情况!他想。你愿意怎么对待他们就怎么对待他们吧,克拉丽莎!他们就是这个情况!在克拉丽莎审视他们的时候,他似乎感到印度陆军少校的那位妻子(他的戴西)和她两个幼小的孩子每一秒钟都变得更为可爱;仿佛他只是把光打在盘子里的一粒小灰球上,但在他们俩那生气勃勃的带着海水咸味的亲密氛围中,生长起了一棵可爱的小树(因为从某些方面来说,没有人能像克拉丽莎那样理解他,同情他)——他们之间那异常亲密的氛围。

她吹捧他;她愚弄他;克拉丽莎想道,她三刀就刻出了那个女人、那位印度陆军少校的妻子的轮廓。真是糟蹋了他!真愚蠢!彼得一辈子都像这样被愚弄;先是被牛津大学开除;后来和在去印度的船上认识的一个女孩子结了婚;现在又是印度陆军少校的妻子——感谢老天当初她没有答应嫁给他!不过,他是在恋爱;她的老朋友,她亲爱的彼得,他在恋爱。

“那你打算怎么办?”她问道。哦,林肯法律协会的胡珀和格雷特利律师事务所的律师们自会去办的,他说。他还真用折刀修起指甲来了。

看在老天的分上,别鼓捣那把刀子了!她感到一阵无法压制的恼怒,在心里暗自大喊道;使她恼怒的是他那份愚蠢的不顾传统习俗的表现,这是他的弱点;他缺乏对别人的感觉的任何了解;这些一直都使她恼怒;而现在在他这个年纪,多么愚蠢!

这些我全知道,彼得想,我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他想,一面手指沿刀刃滑动,面对的是克拉丽莎和达洛维以及其他所有的人;但是我要让克拉丽莎看看——这时,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突然被从空中抛来的那些无法控制的力量所压倒,泪如泉涌,哭了起来;他坐在沙发上毫不害羞地哭着,眼泪顺着面颊往下流。

克拉丽莎探身向前,握起他的一只手,把他拉向自己,吻着他——实际上在她能够压下胸中舞动着的银光闪闪的激情之羽(犹如被热带飓风刮得剧烈摆动的蒲苇草)之前,就已经感到贴在她的面颊上的他的脸了。胸中的飓风逐渐平息,只有她仍握着他的手,拍着他的膝头,当她向沙发靠背靠去时,她感到和他在一起无拘无束,轻松愉快,突然间她脑海中闪现了一个念头,如果当初我嫁给了他,这样的快乐就整天都属于我了!

对于她来说,一切都结束了。床单紧绷,床很窄。她已独上塔顶,任凭别人在阳光下采摘黑莓。门已关闭,在那儿,在掉落的墙皮灰土和杂乱的鸟窝间,景色显得多么遥远,传过来的声音细弱而阴森(她记得,有一次在利思山),她高声呼喊,理查德,理查德!宛如一个熟睡的人在夜里惊醒后,在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求救。和布鲁顿夫人一起吃午饭,她重又想起了这件事。他离开了我,我将永远孤独,她想,两手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上。

彼得·沃尔什刚才站起身来穿过屋子走到了窗前,背对着她站在那里,左右挥动着一条印花大手绢。他看上去很有主见,冷淡而孤寂,瘦削的肩胛骨微微把上衣支起,使劲擤着鼻子。把我带走,克拉丽莎冲动地想道,仿佛他马上就要开始某个伟大的航行;但片刻之后,就好像一场非常激动感人的五幕话剧已经演完了,她在剧里度过了她的一生,她出走过,和彼得一起生活过,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现在是采取行动的时候了,宛如一个女人拿好她的东西,她的斗篷、手套、剧场用小望远镜,站起身来走出剧院来到街上,克拉丽莎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向彼得走去。

真是太奇怪了,他心想,当她伴着叮咚声和沙沙声走来时,竟然仍有力量,当她穿过房间时,竟然仍有力量,使他讨厌的月亮在这个夏日升起在伯顿的平台上。

“告诉我,”他一把抓住她的肩膀说,“你幸福吗,克拉丽莎?理查德——”

门开了。

“我的伊丽莎白来了。”克拉丽莎说,激动,也许还带点做作。

“你好。”伊丽莎白走上前来,说。

这时,大本钟报半时的钟声以惊人的气势在他们之间敲响,仿佛一个健壮、冷漠、不考虑别人的青年在左右开弓地舞动着哑铃。

“你好,伊丽莎白!”彼得大声道,他迅速向她走过去,一面把手绢塞进口袋里,嘴里说着“再见,克拉丽莎”,看也没有看她就快步离开了房间,跑下楼梯,打开了过厅的门。

“彼得!彼得!”克拉丽莎喊道,她追出来到楼梯平台上。“我今晚的宴会!记住我今晚的宴会!”她不得不提高嗓门来压下室外的喧嚣。当彼得关上大门时,她高喊“记住我今晚的宴会”的声音显得微弱无力,非常遥远,被湮没在车声和所有的时钟的报时声中。

记住我的宴会,记住我的宴会,彼得·沃尔什走上大街,和着大本钟那直接明确的报半时的声流有节奏地自言自语道。(圈圈沉重的声波消逝在空气之中。)啊,这些晚会,他暗自寻思,克拉丽莎的晚会。她干吗要举办这些晚会呢?他想。他倒不是责备她,他也并不责备正在向他走来的这个身穿燕尾服、纽扣眼里插了朵康乃馨花的模拟人般的男子。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像他这样在爱着。而这个人就在这儿,这个幸运者就是他自己,此刻他的身影正映现在维多利亚街一家汽车制造商的厚玻璃橱窗上。他的身后展现的是整个印度;平原、高山;霍乱流行;面积有两个爱尔兰之大的一个地区;他独自做出的那些决定——他,彼得·沃尔什;他现在是平生第一次真正恋爱了。克拉丽莎心肠变硬了,他想,而且他怀疑还有点感情用事,一面看着那些了不起的汽车——能够用多少加仑汽油开多少英里?因为他在机械方面有点才能;在他的地区发明过一种犁具,从英国定做过手推车,但是那些干苦力的人不愿意用,克拉丽莎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她说“我的伊丽莎白来了”时的口气——使他很气恼。为什么不仅仅说“伊丽莎白来了”?很虚伪。伊丽莎白也不喜欢她这样说。(那巨大而深沉的钟声的最后余音仍振动着他周围的空气;半点钟;还早;还只不过十一点半。)他了解年轻人,他喜欢他们。在克拉丽莎身上向来有种冷漠的东西,他想道。即便还是个姑娘时她也总有点怯弱,到中年就变成了因袭陈规,然后就完了,一切都完了。他心想,一面抑郁地望着橱窗玻璃的深处,琢磨着不知道在那个时间去拜访她是不是惹得她不高兴了;突然他感到羞愧难当,他像个傻瓜一样,又哭又感情冲动,向她倾诉了一切,照例如此,照例如此。

如同一片云彩飘过遮住了太阳,寂静降临伦敦,降临人的心头。努力停止了。时光拍击着桅杆。我们停在那里,我们站在那里。我们僵立着,只有习俗的骨架支撑着人的躯体,里面什么也没有,彼得·沃尔什对自己说,感情被掏空,里面完全是空的。克拉丽莎拒绝了我,他心想。他站在那里想道,克拉丽莎拒绝了我。

宛如一个在时钟敲响时准时走进自己客厅却发现客人均已到场的女主人那样,圣玛格丽特教堂的钟声在说,啊,我没来晚。“没有晚,”她说,“现在是整十一点半。”然而,尽管她一点没错,她的声音,作为一个女主人的声音,却不愿带上自己的个性。抑制它的是往昔的某种悲伤,是对当前的某种关注。“现在是十一点半。”她说,圣玛格丽特的钟声悄悄进入了心灵深处,埋藏在一圈又一圈的声波之中,宛如某个想要倾诉衷肠、使自己消散、怀着欢快的战栗安息的有生命之物——宛如克拉丽莎本人,彼得·沃尔什想,身着白色衣服在时钟敲响时准时走下楼来。这就是克拉丽莎本人,他怀着强烈的激动,十分清晰然而也令他困惑地忆起了她,仿佛这钟声多年前就传入了那个房间,他们在那儿亲密对坐、互敞心扉,如一只饱采花蜜的蜜蜂,满载着那个时刻而离去。但是,是哪个房间?哪个时刻?钟声敲响时他又为什么这样感到深深的幸福?后来当圣玛格丽特的钟声逐渐变得微弱时,他心想,她生病来着,那声音反映了虚弱和痛苦。他记起来了,她有心脏病,突然变得响亮的最后一记钟声是死亡到来的丧钟,在生命的中途突然降临,克拉丽莎倒在客厅里她站立之处。“不!不!”他喊道。“她没有死!我不老!”他喊道,一面大步沿白厅街走去,仿佛他的未来正充满活力永无穷尽地向他滚滚涌来。

他一点不老,也丝毫没有干瘪僵化。至于说别人怎么议论他——达洛维家的人啦,惠特布莱德家的人啦,以及他们那帮人——他根本不在乎,一点也不在乎(虽然确实他迟早不得不看看理查德是否能帮他找份工作)。他迈开大步,张大眼睛瞪着坎布里奇公爵的塑像。他曾被牛津大学开除——不错。他曾是个社会主义者,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个失败者——不错。然而,他想道,文明的未来掌握在那样的青年人手中;像三十年前的他那样的青年人手中;他们酷爱抽象的原则;从伦敦订购书籍远寄给在喜马拉雅一个山峰的他们;他们读科学;读哲学;未来掌握在那样的年轻人手中,他想道。

从他身后传来了一阵犹如林中树叶发出的嗒嗒的轻击声,夹杂着一种沙沙声和有规律的砰砰声,这声音追上他后敲击着他的思绪,使他身不由己地按其节奏行走在白厅街上。身穿制服的男孩们扛着枪,眼睛直视前方齐步前进,他们手臂直挺,脸上的表情就像刻写在塑像底座周围的铭文——颂扬责任感、感恩与忠诚,以及对英国的热爱。

彼得·沃尔什开始跟上他们的步伐,他心想,这是很好的训练。不过他们看上去并不强壮。这些十六岁的男孩大多数很瘦弱,他们明天就可能会站在放着一碗碗米饭和一块块肥皂的柜台后面。现在他们以丝毫不带声色之乐或日常之忧的、和他们从芬斯伯里街取来的花圈同样庄重的神情,要去把花圈献在那座空墓前。他们已经宣过誓。过往车辆尊重他们,货车禁止通过。

他们沿白厅街前进时,彼得·沃尔什想,我没法跟上他们。果然,他们不停地稳步前进,越过了他,越过了所有的人,仿佛是同一个意志在驱使着胳膊和腿统一行动,而丰富多样有声有色的生活被压在了纪念碑和花圈构成的路面之下,并为纪律所麻木,变成了一具瞪着双眼的僵尸。你不得不尊重它,你可能会笑话它,但你不得不尊重它,彼得想道。他们就在那边,彼得·沃尔什一面想一面在人行道边上停了下来,所有那些崇高的雕像——纳尔逊、戈登、哈夫洛克,那些伟大军人的壮观的黑色身影耸立着瞻望远方,仿佛他们作出了同样的自我克制(彼得·沃尔什感到他也这样做了,那巨大的自我克制),把同样的诱惑踩在了脚下,最终成了大理石像上冷漠的凝视的目光。但是彼得·沃尔什自己一点儿也不想要这种目光,尽管他可以尊重别人眼中的这种目光。他可以尊重男孩眼中的这种目光。他们还不知道世俗的烦恼,行进中的孩子们渐渐消失在滨河大道的方向,这时他心里在想——我已经历过这一切,他想。一面横穿过马路站在了戈登的雕像下,这个他小时候崇拜过的戈登,戈登孤零零地双臂交叉、一条腿抬着站在那儿——可怜的戈登,他想道。

除了克拉丽莎还没有人知道他在伦敦,加上乘船航行后感到陆地对于他仍像是一个岛屿,因此,当他独自一人、充满活力、不为人知地在十一点半的时候站在特拉法尔加广场上时所产生的奇怪的感觉使他难以自持。这是怎么回事?我在什么地方?而一个人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想道,离婚似乎完全是空想。他的情绪一落千丈,低如沼泽,三种巨大的感情使他不知所措:理解;广博的善心;最后是难以抑制的极度的愉快,它仿佛是前二者所生的结果。似乎在他的大脑中有别人的手拉动了绳索,移开了窗板,而他自己与这一切无关,站在伸向无数无穷无尽的大街的路口上,如果他愿意就可以沿路漫步。他已经多年没有感到这样年轻了。

他摆脱了!完全自由了——在摧垮了习惯后,人的头脑如未受保护的灯焰被吹得上下左右摇曳,似乎马上就要被从灯托上刮下来。我已经多年没有感到这样年轻了!彼得想,摆脱了作为本来的他(当然只不过能有一个来小时),感到像个跑到了户外去的孩子,一面跑一面看见他的老保姆在一个搞错了的窗口前向他招手。可是她真漂亮极了,他想——他在穿过特拉法尔加广场向干草市方向走去时,迎面走过来一个年轻女子,她在经过戈登的雕像时,彼得·沃尔什觉得(他非常敏感)好像揭下了一层又一层的面纱,终于变成了他心中一直向往的那个女人——年轻,但庄重;快活,但谨慎;黑皮肤,但迷人。

他挺直起身子,悄悄地摸着小折刀,开始尾随她,去追寻他心中的这个女人,这种激动,似乎即使是背对着他,她的光也会照亮他,把他们联结在一起,将他突出,仿佛过往车辆的任意轰响通过虚握的双手轻声呼喊着他的名字,不是彼得,而是他在独自思考时私下给自己的称呼。“你。”她说,她用她的白手套和肩膀仅仅说了一个“你”字。然后在她走过柯克斯波街邓特店时,她的薄薄的长斗篷被风吹得飘了起来,带着包容一切的仁慈与和蔼,一种哀婉的温柔体贴,宛如将会张开来拥抱劳累者的双臂——

第8页 :书摘正文(7)

但她还没有结婚,她年轻,很年轻,彼得心想。他看见她在穿过特拉法尔加广场时戴着的那朵红色康乃馨花再一次在他眼中燃烧,使她的嘴唇变得通红。但是,她在人行道的边沿上等着。她身上有着一种尊严。她不像克拉丽莎那样世故,她也不像克拉丽莎那样富有。当她又走起来时他心中寻思,她是不是个正派女人呢?机智,巧舌如簧,他在想(因为人总得想象虚构,总得允许自己有点消遣),一种冷静的、呼之即出的机智,突如其来的机智,却并不张扬炫耀。

她开始行走,横穿大街,他跟着她。他丝毫不想使她感到尴尬。然而如果她停下脚步,他会说:“来吃个冰淇淋吧。”她会简简单单地回答道:“好的。”

但是街上别的人隔开了他们,挡住了他,遮住了她。他紧追上去,她起了变化。她双颊发红,眼中流露出嘲笑的神情。他是个冒险家,他想,鲁莽、敏捷、大胆,甚至(像他这样昨夜刚从印度抵达此地)是个浪漫的海盗,不顾那一切该死的礼节要求,以及橱窗里的黄色晨衣、烟斗、鱼竿,也不在意体面与否、晚间宴会和在背心下面穿白色内衣的打扮得整整齐齐的老头子。他是个海盗。她不断往前走了又走,穿过皮卡迪里广场,走上摄政街,走在他的前面,她的斗篷,她的手套,她的肩膀,结合橱窗中的流苏、花边和羽毛披肩,构成了华丽和奇异的精神,它逐渐减弱着,从商店中散出到人行道上,宛如夜间的灯光,摇曳着照射在黑暗中的树篱上。

她可爱地笑着,穿过了牛津街和大波特兰街,拐进了一条小街,就在现在,就在现在,那伟大的时刻就要到来了,因为现在她放慢了脚步,打开提包,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但是并没有看他,这是告别的一眼,这一眼总结了整个形势并且得意地将其抛在脑后,永远抛在脑后。她已经把钥匙插进了锁孔,打开门,消失了!克拉丽莎说记住我的宴会,记住我的宴会的声音在他耳际响起。这所房子是那种垂挂着花篮的单调的红房子之一,透着几分不正派。此事就此结束。

好吧,我挺开心的,我开心了,他想着,一面抬头看看那些摆动着的、放有淡色天竺葵的花篮。然而他的开心的感觉——被一下击得粉碎,因为他清楚地知道,那是编造出来的。这番和姑娘的调情纯属虚构,是编造的。正如人们编造生活中较好的部分,他想——编造一个自己,编造一个她,创造一种极度的乐趣以及更多的什么东西。但这很奇怪,而又确实如此;你永远不能与人分享这一切——它被击得粉碎。

他转过身,沿街走去,想找个什么地方坐下来,直到该去林肯法律协会——胡珀和格雷特利律师事务所——的时候。他该到哪儿去呢?没关系。那就沿这条街往摄政公园去吧。他的靴子在人行道上敲击出的声音在说着“没关系”;因为时间还早,还早得很。

再说这是个天气美好的上午。街道上处处充满生机,犹如一个健康心脏的搏动。没有摸索——没有犹豫。一辆汽车飞快驶来,猛地拐了个弯,就在那恰当的一刻准确地悄然无声地在一个门前停了下来。一个穿着长筒丝袜、帽子上装有羽饰、体态轻盈,但对他来说并不特别具有吸引力的姑娘(因为他已经经历过一时的放纵)走下车来。通过打开的大门彼得看见了令人赞叹的男管家,黄褐色的中国种小狗,有黑白菱形图案地板和拂动着的白色窗帏的大厅,对这一切彼得都十分称许。毕竟,以其自身的特点而言,伦敦是个辉煌的成就——它的社交季节,它的文明。像他,出生于一个有社会地位的侨居印度的英国人家庭,至少有三代人管理过一个大陆的事务(真奇怪,他想道,像他这样厌恶印度、厌恶帝国和军队的人,对此竟有这样的思想感情),有时候文明即便是这类文明,似乎如个人所有物那样令他感到可贵;有时为英国感到骄傲;为男管家、中国种小狗、生活有保障的姑娘感到骄傲。够荒唐可笑的,但事实就是如此,他想。医生和商界人士和能干的妇女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务,他们遵守时间、机警活跃、身强体壮,他似乎感到他们完全值得钦佩,都是好人,能以生命相托,是生存技术方面的伴侣,能与之患难与共。眼前出现的不是这就是那,场面倒还真是可以,他要在树荫下面坐下来,抽上一支烟。

摄政公园就在眼前了。是的,他小的时候在摄政公园溜达过——真怪,他想,总是不断想到童年时的情景——也许是见到了克拉丽莎的结果,因为女人比我们更多地生活在过去之中,他想道。她们对地方有依恋之情,对父亲有依恋之情——女人总是为自己的父亲感到骄傲。伯顿是个好地方,非常好的地方,但是我永远也无法和那老人相处,他想。有天晚上我们争吵得好厉害——争论一件什么事,具体的他已经记不得了。想来是有关政治的吧。

是的,他记得摄政公园;长长的笔直的小径;左手边那座人们去买气球的小房子;什么地方还有座刻有铭文的可笑的雕像。他在找一个空着的长椅,他不愿有人要问时间而打搅他(他感到有点犯困)。一位上年纪的头发灰白的保姆,婴儿睡着在旁边的童车里——这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地方了,就挨着那个保姆在长椅的另一头坐下来吧。

他突然回忆起伊丽莎白走进房间站在她母亲身旁时的样子。他心想,她是个模样古怪的女孩。个子长得很大,差不多成人了,不能算漂亮,只能说是端庄,她最多也就十八岁。她可能和克拉丽莎相处得不好。“我的伊丽莎白来了”——就是这类事情给人这种印象——为什么不简简单单地说“这是伊丽莎白”?——像大多数母亲那样,企图证明情况不是那样。他心想,她太相信自己的魅力了。她做过头了。

醇厚的雪茄烟雾徐徐顺咽喉而下,又被他一圈圈喷出,烟圈一时间勇敢地迎着空气而上,蓝蓝的,圆圆的。今晚我要设法单独和伊丽莎白谈一谈,他心想——然后开始摇晃着变成沙漏形,逐渐消失。它们的形状真古怪,他想道。突然他闭上了眼睛,费劲地抬起手,把粗粗的雪茄烟头扔掉。一把巨大的刷子平稳地扫过他的心头,扫去摇曳的树枝、孩子们的声音、杂乱的脚步声、过往的行人、嗡嗡的此起彼伏的车声。他不断往下、往下,沉入了羽毛般柔和的睡梦之中,沉了下去,被裹入了睡乡。

彼得·沃尔什在她身旁热烘烘的座位上开始打起鼾来时,头发灰白的保姆继续织毛衣。她身穿灰色衣服,两只手不知疲倦地、然而悄无声息地动着,看上去像是个睡觉人权利的捍卫者,一个在傍晚时分从天空和枝丫交织的林中升起的幽灵。孤独的旅人——出没于小径之间,弄乱了蕨草,压倒了大毒芹——抬头望去,蓦然间看到小路尽头那巨大的身影。

也许由于确信自己是个无神论者,因此瞬间的狂喜总是使他吃惊非常。他想,在我们身体之外存在着的只是一种心态,一种愿望,想求得安慰,求得解脱,求得某种这些可怜的小人物,这些软弱、丑陋、怯懦的男男女女身上没有的东西。但是如果他能想象出她来,那么她就以某种形式存在着,他想道。他沿小径前行,仰望着天空和树枝,迅速地赋予它们以女性的特点。他惊异地看到她们变得多么的庄重,当微风吹动她们的时候,随着树叶隐隐地颤动,她们播撒出博爱、理解和宽恕,而后,她们突然往上高高一扬,将她们虔诚的一面与狂欢作乐混淆在了一起。

这就是幻象,它会给孤独的旅人提供装满水果的羊角形大口袋;或在他耳际喃喃低语,宛如海妖们在绿色的海浪上雀跃;或如束束玫瑰撞在他的脸上;或浮出水面,如渔民们在洪水中挣扎着要去攫住的苍白的面孔。

这就是幻象,它不停地浮出,在真实事物旁踱来踱去,把它们的面孔放在真实事物的面前。它们常常压倒孤独的旅人,夺走他对大地的意识和回归的愿望,给他一种笼统的宁静,似乎(当他沿林中小路前行时心里在这样想)这一切生之狂热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无数事物融为一体。而这个由天空和枝丫形成的身影已从波涛翻滚的大海中升起(他岁数大了,已经年过五十),仿佛从波涛中可以吸出一个形体,从她那美轮美奂的双手中洒下同情、理解和宽恕。于是,他想道,愿我再也不要回到灯光之下;不要回到客厅之中;再也不要读完我那本书;不要磕掉烟斗里的烟灰;再也不要按铃叫特纳太太来收拾清理,而让我继续笔直朝这个伟大的身影走去,她会一仰头将我放在她下垂的飘带之上,让我和其他一切一起灰飞烟灭。

这就是幻象。孤独的旅人很快走出了树林。那儿,一个上了年纪、眼神忧郁的女人来到了门口,她举着两只手,风撩动着她的白围裙,也许在期待着他的归来,她似乎(这个虚弱的人是如此有力量)要在沙漠中寻找一个失去的儿子;要去寻觅一个被摧毁了的骑士;要成为在战争中失去了儿子的世界上母亲的形象。因此,当孤独的旅人沿着女人们站在那里编织、男人们在园中挖地的村街前行时,那个黄昏似有不祥之兆,人影静止不动,仿佛某种他们所知的、毫不畏惧地等待着的威严的命运即将把他们一举彻底消灭。

在室内,在食柜、桌子、放着天竺葵的窗台等普通物品之间,正弯身拿掉桌布的女房东的轮廓在灯光下突然变得柔和起来,一个极其可爱的化身,只是忆起了冷漠的人际关系才阻止我们去拥抱它。她拿起橘子酱,放进了食柜里。

“今晚没有别的事了吧,先生?”

但是,孤独的旅人去向谁做出回答呢?

就这样,那上年纪的保姆在摄政公园守着熟睡的婴儿织毛衣。就这样,彼得·沃尔什鼾睡着。

他极为突然地醒了过来,自言自语道:“灵魂死了。”

“上帝啊,上帝!”他大声对自己说,一面伸着懒腰,睁开了眼睛。“灵魂死了。”这几个字和他刚才梦见的某个场面、某个房间、某件往事紧密相关。他梦见的场面、房间、往事变得更清晰了。

那是九十年代初,在伯顿的那个夏天,他正热烈地爱着克拉丽莎。房间里有许多人,吃过午茶后大家围坐在桌旁又说又笑,房间沐浴在金黄的光线中,弥漫着香烟的烟雾。他们在谈论着附近的一位娶了自己的女佣做妻子的乡绅,他已经记不得那人的名字了。他娶了自己的女佣,把她带到伯顿来拜访——真是可怕极了。她打扮得过了头,十分可笑,“像只白鹦鹉”,克拉丽莎学着她的样子说,而且那女人不住嘴地说个没完。她不停地说呀说,没完没了。克拉丽莎学着她的样子。后来有人说——莎利·西顿说——如果知道他们结婚以前她有过一个孩子,会真正影响感情吗?(在那个时候,在男女都在场的情况下,说这种话是很冒失的。)他现在还能看到克拉丽莎当时的样子,脸涨得通红;人好像缩了起来;说:“啊,我可再也不能和她说话了!”这时,围坐在茶桌旁的所有的人仿佛都不知所措起来,真是尴尬透顶。

他并未因她在乎这种事而责备她,因为那时候,受到她那样的教育长大的女孩子什么都不懂;是她的态度令他不快:胆怯、冷酷、傲慢、古板、过分拘谨。“灵魂死了。”他本能地说了出来,像通常那样,他把这个时刻标定了下来——她的灵魂死了。

所有的人都不知所措,当她说话时所有的人似乎都在点头哈腰,然后站起身来时又变了样子。他仍能看到莎利·西顿的样子,她像个调皮捣蛋的小孩,身子向前倾着,满脸通红,想说又不敢,而克拉丽莎确实能把人吓住。(她是克拉丽莎最要好的朋友,经常在她家出入,和克拉丽莎完全不一样,是个引人注目的姑娘,漂亮,肤色较深,当时以行为大胆而闻名,彼得常常给她雪茄烟,她在自己的卧室里吸。她要不就是和什么人订了婚,要不就是和家里吵翻了。而老帕里对她和克拉丽莎都不喜欢,这把她们有力地结合在了一起。)后来克拉丽莎仍带着一副所有的人都冒犯了她的神气站起身来,找了个借口,独自走了出去。当她打开门的时候,那只爱追赶羊群的大长毛狗跑了进来。她扑向那狗,欣喜若狂。仿佛她在向彼得说——他知道这些都是冲着他来的——“我知道刚才关于那女人的事你认为我很荒唐;可是你看我是多么富有同情心;看我是多么爱我的狗罗布啊!”

他们之间一向就有这种不用语言就能沟通的奇特的能力。她马上就能知道他在批评她。于是她会做件显然是为自己辩护的事,比如像这样在狗的身上故作张扬之举——可是永远骗不了他,他总能看穿克拉丽莎。当然他嘴上什么也不说,只是神色阴郁地坐在那儿。他们之间的争吵常常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开始。

第9页 :书摘正文(8)

她关上了门。他心情顿时变得非常抑郁。一切都似乎没有用——继续恋爱;继续争吵;继续和好。他独自在宅子外面的小屋和马厩间漫步,看看马匹。(那地方并不气派,帕里家从来也没富裕过,但是他们一直都雇有马夫和小马倌干活——克拉丽莎爱骑马——还有个老马车夫——他叫什么名字来着?——一个老保姆,他们管她叫穆迪还是古迪之类的名字,人们给带到一个小房间里去看她,房间里有许多照片,许多鸟笼。)

那天晚上过得糟透了!他情绪越来越低,不光是为了那件事,什么都在内。而他无法见到她;无法向她解释;无法跟她讲个明白。周围总是有人——她表现得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样子。那正是她可恶的地方——这种冷漠、这种麻木,这是她性格深处的东西,今天上午他和她谈话时又感觉到了,无法穿透。但是上帝知道他爱她。她有某种能拨动你的神经的奇特的力量,是的,把你的神经变成了琴上的弦。

出于某种愚蠢的、想让别人注意到他的念头,他很晚才去吃晚饭,他在应是晚餐主持人的老帕里小姐——海伦娜姑妈——帕里先生的姐姐——的身旁坐了下来。她披着她那条白色开司米披肩,头靠着窗子——一个令人生畏的老太太,但是对他很和善,因为他曾给她找来一种稀有的花卉,而她是一个热心的植物学家,常常穿上厚厚的靴子,肩上挎着黑色标本箱外出跋涉。他在她身旁坐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切似乎都从他面前迅速掠过,他就那么坐在那儿吃着。后来晚饭吃了一半的时候,他才第一次强使自己看了一眼对面的克拉丽莎。她正在和右边的一个年轻人说话。彼得突然获得一种启示。“她会和那个男人结婚。”他对自己说。当时他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

不用说达洛维是在那天下午,就是那个下午来到的;克拉丽莎叫他“威克姆”,一切便由此开始。什么人把他带了来,克拉丽莎弄错了他的名字。她以威克姆这个名字把他介绍给大家。最后他说:“我的名字是达洛维!”——那便是他对理查德的第一个印象——一个皮肤白皙头发金黄的年轻人,局促不安地坐在一张折叠式躺椅上,脱口说出:“我的名字是达洛维!”莎利抓住此点,后来总是称他为“我的名字是达洛维!”。

彼得当时非常容易受到各种启示的影响。这一个克拉丽莎会和达洛维结婚的启示在当时真使他觉得天旋地转,不知所措。在她对待达洛维的态度中有一种——他该怎么形容呢?——一种自在轻松;一种母性;一种柔情。他们在谈论政治,整个晚餐期间他都试图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他仍记得,后来在客厅里他站在老帕里小姐的椅子旁,克拉丽莎像个真正的女主人,优雅有礼地走上前来,要把他介绍给某个人——说话的口气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似的,这使他心头火起。然而即使在当时他仍因此而钦佩她。他钦佩她的勇气,她的社交本能,他钦佩她把事情办到底的能力。“完美的女主人。”他对她说,她听后浑身一缩。但他正是要她有此感觉。看到她和达洛维在一起以后,为了伤害她他什么都做得出来。于是她走开了。他有种感觉,所有的人都聚集在一起——又说又笑——背地里共谋反对他。而他在那儿站在帕里小姐的椅子旁,谈着野花,好像是个木雕。他还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这样极度痛苦过!他一定是连要假装听帕里小姐说话都忘了,最后他终于惊醒。他看见帕里小姐显得很激动,很气愤,突出的眼睛瞪着不动。他差一点喊出来,他无法专心因为他忍受着地狱之苦!人们开始走出那间屋子。他听见他们说去拿斗篷,说水面上很冷,等等。他们要在月色中到湖上泛舟——莎利的疯念头之一。他能听见莎利在形容月亮。于是他们全出去了。只孤零零地剩下了他。

“难道你不想和他们一起去吗?”海伦娜姑妈说——老帕里小姐!——她猜到了。他回过身去,克拉丽莎又站在了那儿。她是回来找他的。她的宽宏——她的好心使他深为感动。

“来吧,”她说,“他们在等着呢。”

他一生还从来没有感到这么幸福过!一个字也没说他们就和好了。他们走到了湖边。他过了极其幸福的二十分钟。她的音容笑貌,她穿的衣服(飘动着,白色和深红色),她的活泼,她的大胆冒险;她让大家全都离船上岸,去小岛探究一番;她惊起了一只母鸡;她大笑;她高唱。而在整个这段时间里,他清楚地知道达洛维正在爱上她,她正在爱上达洛维,但是这似乎没有什么关系。什么都没有关系。他们——他和克拉丽莎——坐在地上交谈。他们毫不费力地出入彼此的内心世界。但是刹那间这种状态就结束了。他们上船时他呆板地、不带任何怨恨地对自己说:“她会和那个男人结婚的。”事情是再明显不过的,达洛维会娶克拉丽莎。

达洛维把他们划回岸边。他一语未发。但是当他们看着他跳上自行车,沿着院内车道晃晃悠悠地骑去,挥了挥手渐渐消失,开始他那穿越树林的二十英里的路程时,不知怎的,他显然本能地、极大地、强烈地感受到了这一切。那个夜晚;那浪漫的爱情;克拉丽莎。他应该得到她。

至于他自己,他很荒唐。他对克拉丽莎的要求(他现在明白了)是荒唐的。他要求不可能的事。他大吵大闹。如果他不那么荒唐,也许她仍会接受他。莎利是这么想的。那整个夏天她给他写很长的信,她们怎样谈论他,她怎样夸奖他,克拉丽莎怎样放声大哭!那真是个不同一般的夏天——全部是书信、争吵、电报——他清早就来到伯顿,在附近闲荡到仆人们起床,早餐时和老帕里先生可怕地单独相对,海伦娜姑妈可畏但好心,莎利将他席卷到菜园去谈话;克拉丽莎头痛,卧床不起。

最后那次争吵,那次他认为是他整个一生中关系最为重大的争吵(可能是夸大了——但是今天看来似乎仍然如此),发生在下午三点钟,那天非常热。起因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午饭的时候莎利说到了达洛维,称他“我的名字是达洛维”;克拉丽莎听了身子骤然一挺,脸涨得通红,以她特有的方式厉声说道:“这种没劲的笑话我们已经听够了。”就说了这么一句;但对于他来说,那就简直好像她说的是:“我只不过是跟你玩玩而已;我和理查德·达洛维之间存在着默契呢。”他就是这样理解的。他一连多少个晚上都无法入眠。“这事总得解决。”他对自己说。他让莎利给她带了封短信,约她三点钟在喷水池旁见面。他在信的末尾草草写道:“出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喷水池在一小片灌木丛中央,离宅子很远,四周长满了树和灌木。她到那儿去了,时间甚至还提前了一点,他们站在那里,中间隔着喷水池,喷嘴(已经坏了)不断往外滴水。景物是怎样牢牢地固定在人的脑海里啊!比如说,那鲜绿色的青苔。

她一动也不动。他反反复复地说:“告诉我实情,告诉我实情。”他觉得自己的脑门好像要炸开了。她仿佛缩在一起,僵呆着。她一动也不动。“告诉我实情。”他重复道,这时那个布里特科普夫老头突然拿着《泰晤士报》把头伸了进来;盯了他们一眼;目瞪口呆;然后走开了。他们俩谁也没有动。“告诉我实情。”他重复道。他感到自己在和某种质地坚硬的东西相磨,她毫不退让。她像铁,像燧石,僵直着后背。当她说“没有用了,没有用了,咱们之间结束了”的时候——在他眼泪顺着面颊往下流,好像说了几个小时的话之后——她的话就像是打在他脸上的一记耳光。她转过身子,离开了他,走了。

“克拉丽莎!”他喊道,“克拉丽莎!”但她再也没有回来。结束了。当晚他就离开了那地方,他再也没有和她见面。

“真可怕!”他大声喊道,“可怕,可怕!”

然而,太阳依然灼热。人依然能从打击中恢复过来。生活依然按自己的方式过了一天又一天。从他童年至今,摄政公园依然——他打了个哈欠,开始注意到周围,心里想道——了无变化,除了松鼠之外——然而想来总会有补偿吧——这时,一直在捡鹅卵石准备添加到她和哥哥收集在育儿室壁炉台上的卵石堆上去的小埃丽斯·米切尔突然将一把石子放在了保姆的膝头,然后飞跑开,又一头撞在一位女士的腿上。彼得·沃尔什大笑起来。

但是卢克雷齐娅·沃伦·史密斯此时正在自言自语道:“太不像话了,为什么我就该受苦呢?”她一面沿着一条宽阔的小路走去,一面自问。“不,我再也无法忍受了。”她说道,她已从塞普蒂莫斯身边走开。“他已不再是塞普蒂莫斯了,说出那样无情、残酷、恶毒的话”,现在坐在那边的椅子上自言自语,和一个死人说话。这时,小女孩和她撞了个满怀,摔在地上,大哭起来。

这倒使她感到安慰。她扶起孩子,掸了掸她的罩衣,亲了亲她。

但是就她自己而言,她没有做错什么事。她爱过塞普蒂莫斯,她感到过幸福,她有过一个漂亮的家,她的姐妹们至今仍住在那里,制作帽子。为什么她就该受苦呢?

那个孩子径直跑回保姆身边,雷齐娅看保姆呵斥她、安慰她、放下手里织着的毛衣抱起了她,而那个样子和善的男人把表给她让她打开,哄着她玩——可是为什么她就该无人保护呢?为什么不留在米兰?为什么要受折磨?为什么?

眼泪使宽阔的小路,保姆,穿灰衣的男子,儿童车在她的眼前微微起伏晃动。她命里注定要被这个恶毒的虐待者所摆布。可这是为什么?她像一只躲避在树叶浅浅的凹处的小鸟,树叶移动会使它感到愕然,一根枯枝断裂会使它吃惊。她无遮无靠,她被一个冷漠的世界中的巨树和大片云层所包围,得不到保护,受尽折磨,为什么她该受苦?为什么?

她皱紧眉头,她跺着脚。她必须回到塞普蒂莫斯身边去,因为快到去威廉·布拉德肖爵士家的时候了。她必须走回去告诉他,回到坐在树下绿椅子上自言自语,或和那死去的埃文思说话的他那里。她只在一家商店里匆匆见过埃文思一次。他看上去像是个温和而令人愉快的人,是塞普蒂莫斯的好朋友,在大战中牺牲了。

但是每个人都遇到过这种事。每个人都有朋友在大战中牺牲。每个人结婚的时候都得放弃点什么。她放弃了自己的家,住到了这个糟糕透顶的城市里来。但是塞普蒂莫斯却听任自己想些可怕的事情,她要是去试试也会这样。他变得越来越古怪了。他说有人在卧室墙后面说话。菲尔默太太觉得这太怪了。他还有幻觉——他看见在一棵蕨树的中间有一个老太婆的脑袋。然而只要他愿意,他也能很快活。他们坐在公共汽车的顶层到汉普顿宫去玩,那次他们就非常快活。草地上开满了小红花和小黄花,他说像漂浮的灯儿,他说说笑笑,编造故事。突然,他说:“现在我们要自杀。”那时他们正站在河边,他眼望着河水,那神情她曾经在他的眼中看到过,每当一列火车或公共汽车经过时他的眼中就会出现这种神情,她觉得他正在离她而去,便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但是在回家的路上他非常安静——非常理智。他会和她争论自杀的事,解释说人是多么邪恶,当他们在马路上走过时他是怎样能够看出他们在编造谎言。他了解他们的一切思想,他说,他什么都知道。他了解世界的意义,他说。

可是他们回到家里以后他几乎走不了路了。他躺在沙发上,让她握着他的手,好阻止他往下坠落,坠落,落入火海!他大声喊道。他看见墙上有许多脸在嘲笑他,用可怕的、令人恶心的话骂他,许多手在纱窗周围对着他指指点点。而实际上根本没有别人在场。可是他开始大声说话,回答别人,争论,又哭又笑,搞得非常激动,要她把一切写下来。全是些胡说八道,关于死亡,关于伊莎贝尔·波尔小姐。她再也无法忍受了,她要回自己家去。

现在她离他很近了,能看见他两手紧握,望着天空喃喃自语。可霍姆斯医生却说他没病。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什么走开?为什么当她在他身旁坐下时他惊得一跳,对她皱着眉,挪开身子,指指她的手,拿起来恐惧地看着呢?

是因为她摘掉了结婚戒指吗?“我的手瘦成这样了。”她说道。“我把戒指放在手提包里了。”她告诉他道。

他放开了她的手。他们的婚姻完了,他痛苦而又轻松地想道。绳索已经割断;他跨上马;他自由了,天意决定他,塞普蒂莫斯,人类之君主,应该得到自由;孤身一人(既然他的妻子已扔掉了她的结婚戒指,既然她已离开了他),他,塞普蒂莫斯孤身一人,先于大众被召唤去聆听真理,去领悟真谛,现在终于在文明的一切艰辛努力之后——希腊人、罗马人、莎士比亚、达尔文,现在是他自己——即将完整地给予…………“给予谁?”他大声问道。“给予首相。”他头上方的沙沙低语声答道。这绝顶的秘密必须向内阁报告。首先,树木都活着;其次,没有犯罪;再有,爱,普遍的爱,他喘着气、颤抖着喃喃道,痛苦地说出了这些深刻的真理,它们是如此深奥、如此晦涩,需要巨大的努力方能说出,但是它们永远彻底地改变了这个世界。

第10页 :书摘正文(9)

“没有犯罪,爱。”他重复道,一面摸索着找他的铅笔和卡片,这时一只长毛短腿的狗在嗅他的裤子,他吓了一跳,又惊又怕。它正在变成一个人!他不能看着这种事发生!看着狗变成人是太恐怖、太可怕了!那狗立刻就跑开了。

老天慈悲为怀,无限宽厚。它赦免了他,宽恕了他的弱点。但是科学的解释是什么呢(因为人必须首先讲究科学)?他为什么能透视肉体,看到未来,看到狗会变成人?想来是热浪在作用于一个经千百万年进化而变得敏感的大脑吧?从科学的角度来说,肉体从世界上消失。他的身体被浸解,最后只剩下了神经纤维,像一块面纱铺展在岩石上。

他身子向后靠在椅子里,精疲力竭但受到鼓舞。他倚在那里休息,等待着再一次费力地、痛苦地向人类进行解释。他高高地躺在世界之脊,大地在他身下颤动。鲜红的花朵穿过他的肉体开放,挺立的叶子在他头旁沙沙作响。音乐开始撞击高耸于此的岩石发出铿锵之声。“是下面街上的汽车喇叭声。”他咕哝道。但在此高处,这声音在岩石间轰鸣,分开又聚集成声的震波,形成平滑的圆柱向上升起(音乐竟能有形可见,真是个新发现),变成了一首圣歌,此时这首圣歌和牧羊童的笛声交织在一起(“其实是一个老头在酒店门外吹六孔小锡笛。”他咕哝道。),当牧童静立不动时,音乐声从他的笛子里涌流而出,后来当他攀得更高时,笛声如怨如诉,优美动听,而车流就在下面驶过。这个牧童在车流的声响中吹奏他的哀歌,塞普蒂莫斯想道。现在他退隐到高高的雪原中,玫瑰高挂在他周围——他提醒自己,那是我卧室墙上长着的密密的红玫瑰。乐声停止了,他得出结论,老头得到了他的便士,到下一个酒店去了。

但是他自己仍待在高耸的岩石上,就像个淹死的水手躺在石头上。我把身子探到船外,掉进了海里,他想道。我沉入海底,我曾死去,而现在却活着,“但是让我再休息休息吧”;他乞求道(他又在自言自语了——“可怕,真可怕!”);仿佛一个熟睡的人在醒来前,啾啾鸟语和辚辚车声所形成的奇异的和谐之音越变越响,使他感到自己被吸引到生命之岸,塞普蒂莫斯正是这样感到自己被引向生活,太阳变得更热,喊叫声听来更响,即将发生什么重大的事情了?

他只需睁开眼睛,但是眼皮上有着重压,是恐惧。他使劲;他挣扎;他睁开眼看;他看见眼前是摄政公园。长长的飘带般的阳光在他脚旁嬉戏。树木摇曳舞动。世界似乎在说:“我们欢迎;我们接受;我们创造。”“美。”世界似乎在说。仿佛是为了证明这一点(科学地),无论他是看房屋、看栏杆,还是看把头探出栅栏的羚羊,美会立即出现。观察树叶在风中颤动是一种极度的乐趣。高空中燕子猛扑、急转、飞速出没、一圈又一圈,却始终控制得当,像被松紧带制约着;苍蝇飞起落下;阳光戏耍着,时而把光点射向这片树叶,时而又射向那片树叶,以愉快的心情用柔和的金光把叶片照得闪闪放光;不时某种钟声(可能是汽车的喇叭声)在草梗间美妙地叮咚响起——这一切虽然平静且不张扬,虽然是由普通事物构成,却是目前的真理;美,这就是目前的真理。美无处不在。

“到时间了。”雷齐娅说道。

“时间”一词撕裂了荚壳;它将自己的珍宝倾泻在他的身上;确凿的、公正的、不朽的词语从他的唇边自动地滚出,像炮弹、像刨床上流泻的刨花,飞到时光颂中占有了一席之地;一曲不朽的时光颂。他唱起歌来,埃文思从树后应唱。埃文思唱道:“死者在色萨利[ 色萨利:希腊北部一地区。

],在幽兰丛中。”他们在那儿直等到大战结束,而现在死者、现在埃文思自己——

“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别过来!”塞普蒂莫斯大叫道。因为他无法面对死者。

但是树枝分开了,一个身穿灰衣服的男人真的在向他们走来。那是埃文思!但是他身上没有沾着泥;没有伤口;他没有变。“我必须告诉整个世界。”塞普蒂莫斯喊道,同时举起了手(当穿灰衣的死者走得更近时),像个双手紧抱额头、脸上刻着绝望的深沟、千百年来独自在沙漠中悲叹人类命运的巨人,现在看到沙漠尽头出现了光明,那光扩展开来,照在那铁黑的身影上(塞普蒂莫斯从椅子上欠起身子),他,那背后倒着千百万人的哀悼的巨人,他的脸上一瞬间表现出他接受了全部的——

“可是我很不快活,塞普蒂莫斯。”雷齐娅说,她试图让他坐下来。

千百万人在悲叹;千百万年以来他们在悲伤着。他会转过身去,一会儿以后他就会告诉他们,只要再过一会儿,他就会告诉他们这种宽慰的感觉,这种欢乐,这种惊人的启示——

“时间,塞普蒂莫斯,”雷齐娅重复道,“几点钟了?”

他在说着话,他吃了一惊,这个人一定注意到他了。他在看着他们。

“我会告诉你几点钟的。”塞普蒂莫斯非常缓慢地、昏昏沉沉地说,脸上带着神秘的微笑。当他坐在那儿向着身穿灰衣的死者微笑时,一刻钟的报时声响了——差一刻十二点。

年轻人就是这样的,彼得·沃尔什走过他们时心里在想。半上午就这样争吵着——那可怜的姑娘看来是绝望已极。可为什么争吵呢?他心里琢磨着,那个穿大衣的年轻人对她说了些什么,使她脸上出现这样的神情?他们把自己搞进了什么样可怕的困境,以至于在这么个美好的夏天的上午,这两人看去竟然是如此绝望无告?在离开五年后回到英国,有趣的是一切都变得好像从未见过般十分突出醒目,至少在头几天是这样;恋人在树下口角;公园里到处是家庭生活的景象。他从未看到伦敦如此迷人过——柔美的远景,多姿多彩,青翠欲滴;社会的文明,特别是经历了印度的生活之后,他漫步穿过草地,心里在想。

毫无疑问,这样易受印象支配一直是他的致命缺点。在他这个年纪还像少男少女般情绪无常,毫无道理地时好时坏,一个漂亮面孔会使他快乐,看到一个邋遢女人又会使他痛苦不堪。当然啦,在印度生活过以后,一个人会爱上遇见的每一个女人。她们身上充满清新之气;就连最穷的女人无疑也比五年前穿得好了;在他看来,流行的服装式样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般配好看过;长款的黑斗篷;纤细的身材;优雅的风度;加上显然是普遍存在的、令人赏心悦目的化妆的习惯。每一个女人,即使是最有身份的女人,也是面颊如温室中盛开的玫瑰;唇如雕刻而成;鬈发黑如墨汁;处处都存在着精心的设计和艺术的加工;可以肯定的是,发生了某种变化。“年轻人在想些什么?”彼得·沃尔什问自己。

那五年——一九一八年到一九二三年——出于某种原因是非常重要的五年。他猜想,人们看上去不同了,报纸也似乎不同了。比方说,现在有个人在一家正派的周刊上公然谈论起抽水马桶来。十年前是不可能这样做的——像这样在一家正派的周刊上公然谈论抽水马桶,还有这种在大庭广众之下拿出口红或粉扑来化妆。在回英国的船上有许多青年男女——他特别记得贝蒂和伯蒂——公开地调情;老母亲泰然自若地坐在一旁织着毛衣看着他们。那个女孩一动不动地站着,当着众人的面往脸上搽粉。而他们甚至没有订婚;只是在一起开开心而已,双方谁的感情也不伤。她根本不顾他人——那个叫贝蒂什么的——但她是个很好的人。她到三十岁以上会成为一个好妻子的——在她觉得中意的时候她会结婚的,嫁个阔佬,住在曼彻斯特附近的一所大宅子里。

让我想想看是谁这样做的来着?彼得·沃尔什琢磨着,一面拐上了大路——嫁了个阔佬,住在曼彻斯特附近的一所大宅子里?一个最近给他写了一封长长的、洋溢着过分的热情、大谈其“蓝色的绣球花”的信的人。是看见了蓝色的绣球花才使她想起了他和过去的岁月——自然是莎利·西顿啦!是莎利·西顿——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会嫁一个阔佬,住在曼彻斯特附近的一所大宅子里,那个任性的、冒失的、浪漫的莎利!

但是在所有那些老熟人中,在克拉丽莎的朋友中——惠特布莱德一家、金德利一家、坎宁安一家、金洛克·琼斯一家——莎利大概是最好的了。至少她力图公平地对待事物,至少在克拉丽莎和其余的人都拜倒在休·惠特布莱德脚下时,莎利就已经看透了他——那位可敬佩的休。

“惠特布莱德家的人吗?”他仍能听见她在说,“他们是什么人?煤炭商人,可敬的买卖人。”

由于某种原因她讨厌休。她说他想的就是自己的外表。他该是个公爵。那他肯定会娶皇室的某个公主。不用说在彼得所遇到的人中,休对英国贵族怀有着最不同寻常、最自然、最崇高的敬意。就连克拉丽莎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啊,不过他是多么可爱呀,那么无私,为了让他的老母亲高兴而放弃了打猎——记得姑姑们的生日,如此等等。

说句公道话,莎利看透了这一切。他记得最清楚的事情之一是一个星期日上午在伯顿的一场关于妇女权利的争论(那个古老的题目),莎利突然大发脾气,怒气冲冲地说休代表了英国中产阶级生活中最可憎的一切。她对他说,她认为他对“皮卡迪里大街上那些可怜的女子”的状况负有责任——休,这位十足的君子,可怜的休!——听到此话没有哪个男人比他显得更震惊的了!后来她说她这样做是故意的(因为他们常常在菜园里见面,交换看法)。“他什么书也不读,什么问题也不想,什么感觉也没有。”他现在仍能听到她用十分强调的口气说这些话,她的声音传得比她意识到的要远得多。她说,小马倌都比休更有活力。她说,他是英国公学造就出来的十足的典型。没有别的国家,只有英国才会造就出他来。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对他确实有股怨气,怀恨在心。在吸烟室里发生过什么事——他记不清是什么事了。他侮辱了她——是不是吻了她?真是难以置信!自然,没有人相信关于休的任何坏话。谁会相信?在吸烟室里吻了莎利!如果是某个尊贵的伊迪斯小姐或维奥利特夫人,倒有可能。但不会是那个名下一分钱也没有,却有在蒙特卡罗豪赌的爹或娘的衣着平常的莎利。因为在彼得认识的所有人中,休是最势利的一个——最巴结奉承的一个——不,他还不是完全的卑躬屈膝,他过于自命不凡,不会完全卑躬屈膝。显然,把他比作第一流的贴身男仆最合适了——一个跟在后面提箱子的人,可以托付他去发电报——是女主人不可或缺的帮手。而他也找到了他的职责所在——娶了贵族家的伊芙琳小姐。在宫廷里谋到了一份小差使,照管国王的酒窖,擦亮皇家的鞋扣襻,穿着制服短裤、带褶边和饰带的上衣当差。生活是多么无情啊!在宫廷里当个小差!

休娶了这位女士,尊敬的伊芙琳小姐。他想他们就住在附近(他看了看俯瞰公园的那些浮华的宅子),因为有一次他曾在那儿一所宅子里吃过午饭,休的这所宅子里面的东西,和他所有的一切一样,在休的心目中别的房子里是不可能有的——可能是放床单桌布等亚麻布制品的柜子。你必得去看看才行——无论是什么东西,你必得花上许多时间去赞美才行——亚麻布制品柜、枕套、旧栎木家具、画,等等,都是休捡便宜买来的。但是有时候休的太太会露出马脚来。她是那种不起眼的、老鼠般胆小怕羞的瘦小女人,一向爱慕大个子男人。她几乎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然而她会突然说出什么出乎意料的话来——还挺尖刻。她也许还残留着一些显贵的气派。蒸汽锅炉用的煤的气味对她来说太刺鼻了一点——它使空气变得浑浊。总之他们就住在那里,和他们的亚麻布制品柜、他们的古代名画家的画作、他们的滚着真正的花边的枕套一起,过着一年大约五千或一万英镑收入的生活,可是他自己呢,比休大两岁,还在乞求着找个工作。

他在五十三岁上还不得不去求他们在秘书室给他份差事,或给他找个教小孩子拉丁文的助理教师的工作,要听从办公室里某个官吏的支使,一年挣上个五百英镑;因为如果他和戴西结婚,即便加上他的退休金,少于这个数就无法维持生活。惠特布莱德也许能帮他;或者是达洛维。求达洛维办点什么事他倒不在乎。他是个地道的好人;思想有点局限;脑子不太灵活;确实如此;但却是个地道的好人。无论做什么事他都以同样讲究实际的、理智的态度去对待;没有丝毫的想象,没有一星才华的火花,但却有他这种人特有的、难以解释的慎重细心。他该去当一个乡绅——搞政治对他来说是个浪费。在户外养狗弄马他最有本事了——比如说,有一次,克拉丽莎的那条大长毛狗掉进了陷阱里,一只爪子快给撕裂了,克拉丽莎急晕了,一切都是达洛维处理的:包扎、上夹板,对克拉丽莎说别犯傻。也许这正是她喜欢他的原因——她需要的正是这个。“好了,亲爱的,别犯傻了。握住这个——去拿那个。”同时不断和那条狗讲话,好像它是个人似的。

可是她怎能忍受他关于诗歌的那套谬论呢?她怎能由着他没完没了地对莎士比亚大放厥词?理查德·达洛维严肃地、一本正经地站在那儿,说什么正经人都不该读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因为那就像凑在锁眼上偷听(再说他也不赞成里面写的那种关系)。正经男人都不该允许妻子去探望死去的已婚女人的姐妹。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唯一的办法是冲他扔糖衣杏仁——那时正在吃晚饭。可是克拉丽莎却全盘吸收,觉得他是那样诚实,那样有主见。天知道,她要是不认为他是她认识的最有创见的人才怪哩!

这是联结他和莎利的纽带之一。那儿有个花园,他们常去散步。花园被围墙圈住,里面有玫瑰丛和巨大的花椰菜——他仍能记得莎利一面扯下一朵玫瑰,停下脚步赞叹月光下的甘蓝叶多么美(他多年以来没有想过的事竟如此生动地出现在回忆之中,这是多么奇怪啊),一面恳求他,当然是半开玩笑地说,把克拉丽莎夺走,以免她落入休和达洛维之流以及所有其他“完美的绅士”之手,他们会“窒息她的灵魂”(那些日子莎利写了大量的诗),仅仅把她变成一个主妇,鼓励她发展世故的为人处世本领。但是对克拉丽莎也该说句公道话,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嫁给休的。她非常清楚自己想要得到的是什么。她的情感都是很表面的东西。在内心深处她是很精明的——在判断人的性格上,譬如说,比莎利就强得多,但一切都纯粹属于女性的本能;她有着那非凡的天赋、女人的天赋,不论她在什么地方,都能营造出一个自己的天地来。她走进一个房间,站在进门处,周围总是拥着许多人,就像他常常看见的那样,但是人们记住的却是克拉丽莎。并不是因为她有惊人的外貌,她一点也不漂亮;也没有什么别致之处;她从未说过机智的妙语;可是她总在你的记忆里,总在那里。

第11页 :书摘正文(10)

不,不,不!他已经不再爱她了!只是在上午见到她拿着剪刀和丝线,为晚宴做准备的情景以后,感到难以摆脱地要想到她;她不断回到他的思想中来,就像在火车车厢里睡着的人不断地撞在他身上;这当然并不意味着爱情;这是想到她、评论她,三十年后又重新试图去解释她。明显的一点是,她很世故;太重视地位、上流社会和成功——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事实;她对他承认过这一点。(你如果不怕麻烦,总能使她承认;她很诚实。)她会说她讨厌老顽固、老保守、失败者,想来就是像他这样的人;她会认为人没有权利两只手放在口袋里懒懒散散地虚度时光;人应该干出点什么,成为某种人物;你在她的客厅中遇见的那些头面人物、那些公爵夫人、那些满头白发的伯爵夫人,他感到他们远远地脱离了任何稍有价值的事物,对于她来说,他们却代表着某种真实的存在。有一次克拉丽莎说,贝克斯伯罗夫人身子挺得笔直(克拉丽莎自己也是如此,她从不倚着靠着的,直得像根标枪,事实上直得都有点僵了)。她说他们有一种勇气,她年纪越大对此就越敬重。当然这里面有许多是达洛维的观点;大量的热心公益、大英帝国、关税改革、统治阶级的精神等观点对她的影响日益加深,这正是必然的倾向。她具有他两倍的智力,却不得不通过他的眼睛来看待事物——这是婚姻生活的悲剧之一。她有着自己的思想,可她必须总是引用理查德的话——好像你还不能从早晨读的《晨邮报》中丝毫不差地了解理查德的想法似的!这些宴会,比如说,就都是为了他才举办的,或者说是为了她想象中的他而举办的(说句公道话,理查德要能在诺福克郡务农会觉得幸福得多)。她把自己的客厅变成了某种聚会的场所,在这一点上她真是个天才。他多少次看到她把一个乳臭未干的青年放在自己的卵翼之下,把他折腾来折腾去,使他觉醒,让他走上人生之路。自然,无数枯燥乏味的人聚集在她身边。但也会出现料想不到的怪才:有时会是个艺术家;有时是个作家;在那种气氛中显得十分格格不入。而在这一切的背后是一整套社交的网络:登门拜访、留赠名片、亲切待人;带着束束鲜花和小礼品四处奔走;某人要到法国去——需要一个气垫;真是让她耗尽精力;她这样的女人需要保持的所有这类无休止的交往;但是她是出自真心地在做着,是本能使然。

奇怪的是,她是他认识的人中最彻底的无神论者之一,可能(这是他过去制造出来以解释她的一条理论,她在一些方面是如此透明而在另一些方面又是如此难以理解),可能她对自己说,既然我们是和一条正在下沉的船锁在了一起的、注定要灭亡的一个民族(她小时候最爱读的是赫胥黎[ 赫胥黎(1825—1895),托马斯·亨利·赫胥黎,英国生物学家,达尔文主义者。

]和廷德尔[ 廷德尔(1820—1893),英国物理学家。

]的作品,他们都喜欢用这类航海方面的比喻),既然一切都是个拙劣的玩笑,那么让我们至少尽我们的一份责任,减轻我们狱友的痛苦(又是赫胥黎式的语言);用鲜花和气垫装饰地牢;尽我们可能活得体面一些。那些凶恶的家伙,那些神明们,决不能让他们为所欲为——她的想法是,那些神明们尽管从不会放弃任何伤害、破坏、糟蹋人的生命的机会,然而只要你表现得像个有教养的贵妇淑女,它们就会锐气大减。她的这一心态是西尔维亚死后立刻出现的——那可怕的事件。眼见自己的亲姐妹被倒下的大树砸死(这都是贾斯廷·帕里的过错——都是因为他粗心大意),足以使人充满了对尘世的愤恨。克拉丽莎总这样说,那是一个行将步入生活的少女,姐妹中最有天分的一位。后来克拉丽莎可能不那么绝对了,她认为并没有神明,谁也不能怪,因此她逐渐形成了这种无神论者的为了善行而行善的信仰。

自然,她享受生活,过得非常快乐。她的天性就是享受快乐(虽然说,老天知道,她有自己含蓄克制的一面;就连他,他常常觉得,在这么多年以后对克拉丽莎也只有个粗线条的了解)。总之,她现在没有怨气;没有好女人身上那种令人厌恶的道德感。她几乎什么都喜欢。如果你和她一起在海德公园散步,她一会儿赞美花坛中的郁金香,一会儿赞美童车里的小孩,一会儿会临时编出个可笑的小故事来(如果她认为那对恋人不快活,她很可能会去和他们聊聊的)。她有非常强烈的喜剧感,可是需要有人,永远需要有人,才能发挥出来,其结果是,她把时间都浪费掉了,午宴、晚宴、自己无休止地举办宴会、说些毫无意义的废话、说些言不由衷的话、使头脑迟钝、丧失分辨力。她会坐在餐桌的主人席上,费尽心机地和一个可能对达洛维有用的老朽周旋——他们认识全欧洲最令人生厌的人物——或者伊丽莎白走了进来,一切就都得围着她转。她在读中学,上次彼得去她家的时候,她正处于不爱开口的年龄,是个长着双圆眼睛、脸色苍白、沉默寡言、呆头呆脑的姑娘,一点也不像她母亲。她理所当然地接受一切,听任母亲婆婆妈妈地对她体贴入微,然后像个四岁的孩子,说一声:“我可以走了吗?”克拉丽莎于是解释道:“她要去打曲棍球。”口气中交织着喜悦和骄傲,这种感情似乎是达洛维本人在她身上激发起来的。现在伊丽莎白想来已经“正式”参加社交活动了,会把他看成是个老保守,笑话她母亲的朋友们。唉,随她去吧。彼得·沃尔什手里拿着帽子走出摄政公园时心里在想,人老了,所得到的补偿就是,激情依旧,但是获得了——终于获得了——能给生存增添至高的情趣的力量——把握住生存的体验,再依此慢慢加以品味的力量。

坦率地承认这一点是可怕的(他又把帽子戴上了),但是,现在他到了五十三岁的年纪,已经不再需要什么人了。生活本身,它的每一时刻、每一点滴、此时、此地、现在、在阳光下、在摄政公园,就足够了。实际上已经太多了。现在他既已获得了这个力量,要品味生活的全部情趣、吸取每一点滴的乐趣和体会每一层细微的含义,用一生的时间都嫌太短;而这两者都比过去要实在得多、个人色彩要少得多。他以后再也不可能感受到克拉丽莎曾给予过他的那种痛苦了。他会一连几个小时(感谢上帝他可以说这种话而不会被人偷听到),一连几个小时、几天都不会想起戴西。

那么会不会是因为他回忆起往昔的痛苦、折磨和惊人的激情而爱上了戴西?这一次的情况完全不同——要愉快得多——当然,实际情况是,现在是她爱上了他。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当轮船真的启航时,他竟会感到极度的宽慰,只想一个人独处。在船舱里看见她对他献的小殷勤时——雪茄烟、便条、旅途上用的小毯子——竟感到很恼火。任何一个诚实的人都会这样说;五十岁以后就不再需要什么人了;他不想继续对女人说她们很漂亮;大多数到了五十岁的男人,如果他们诚实的话,都会这样说的,彼得·沃尔什心里想。

但是这种令人惊奇的感情大发作——今天上午突如其来的泪流满面,是怎么回事呢?克拉丽莎会怎么想呢?想来会认为他是个傻瓜,而且还不是头一次这样想。根本上是由于嫉妒——彼得·沃尔什握着小折刀,伸直胳膊,琢磨着:嫉妒是人类唯一不会消失的感情。戴西在她最近的一封信里说她常和奥德少校见面;他知道这是故意说给他听的;是为了使他嫉妒;他能想象出她写信的时候皱着眉头的样子,一边琢磨写什么才能伤害他;然而这没有任何用处;他气极了!所有回英国来找律师这一通折腾并非为了和她结婚,而是为了防止她嫁给别人。折磨他的正是这一点,当他看到克拉丽莎是这样平静、这样冷漠、这样一心扑在她的裙衣啦什么的上面时,心里想到的也正是这一点;他意识到她本可以使他免受这一切折磨,意识到是她把他变成了这个样子——一个抽抽搭搭的老傻瓜。但是女人,他合起折刀,想道,不知道什么是激情。她们不知道激情对男人意味着什么。克拉丽莎冷若冰霜。她会坐在沙发上他的身边,让他握着她的手,给他一个吻——而他正站在十字路口。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一个虚弱、颤抖的声音,没有方向、没有活力、无始无终、不断地流淌出来,无力而尖细,没有任何为人所理解的意义:

依 恩 发 恩 嗦 / 弗 绥 突 因 呜

分不出年龄和性别的声音,古老的泉水从地下喷出的声音;来自摄政公园地铁站对面一个高高的、颤抖着的朦胧的形象,如漏斗、如锈泵、如被风吹打得光秃秃片叶无存的树木,任凭风在它的枯枝间穿动唱着:

依 恩 发 恩 嗦 /弗 绥 突 因 呜

树便在那永不止息的微风中摆动,发出吱嘎声和呜咽声。

经过了所有的时代——当人行道还是草地、还是沼泽的时候,经过了长牙野兽和猛犸象出没的时代,经过了万籁俱寂的日出的时代,那精疲力尽的女人——因为穿的是裙子,所以是一个女人——裸露着右手,左手紧贴在身旁,伫立着歌唱爱情——歌唱持续了百万年的爱情,战胜一切的爱情,她低声吟唱起她那死去已多少个世纪的情人,在几百万年前曾和她在五月里一起散步;但是她记得,随着长如夏日、只有火红的紫菀花在怒放的岁月消逝,他去了;巨大的死亡之镰横扫过高大的群山,当她终于将自己灰白、无比苍老的头放在已变成仅是一堆冰碴的大地上时,她恳求神明们在她身旁放上一束紫色的石楠花,放在她那领受最后的太阳的最后余晖的、温存的、在高岗之上的葬身之处。因为那时,宇宙壮丽的庆典将成为过去。

当这首古老的歌在摄政公园地铁站的对面流淌出来时,大地仍显得鲜花盛开、郁郁葱葱;虽然歌声来自这样野荒的出口,只不过是地上的一个洞,而且还泥泞非常,缠结着树根纤维和杂乱的草茎,然而那首古老的汩汩流淌的歌,渗透过无穷岁月交缠的根茎,渗透过枯骨和宝藏,形成涓涓细流,淌过人行道,沿着马里勒波恩街流向尤斯顿街,在肥沃大地上,留下一片湿痕。

脑中仍保存着在某个远古的五月,她和情人一起散步的记忆,这个一只手裸露着乞讨铜板、另一只手紧贴身旁的精疲力竭的老妇,这台锈泵,一千万年以后将仍然在那儿,回忆着她怎样曾经在五月里散步,而此时这里已成了汪洋大海。至于说她当时是和谁在一起散步已无关紧要——那是一个男人,啊,没错,一个爱过她的男人。但岁月的流逝已使那久远的五月的一天变得模糊不清了;那花瓣鲜艳的花朵罩上了一层银白的寒霜变成一片灰白;当她恳求他(正如她现在清晰地说出的那样)“用你那温柔的双眼热切地注视我的眼睛”时,她再也看不见,再也看不见褐色的眼睛,黑色的络腮胡或晒黑了的面孔,她看到的只是一个朦胧的轮廓,一个影子,她以一个高龄老者具有的小鸟般的清新,仍颤抖地唱着,“把你的手给我,让我将它轻轻握住”(彼得·沃尔什坐进出租车之前情不自禁地给了这可怜的老妇一枚硬币),“如果有人看见,那又有什么关系?”她问道。她的拳头紧贴在身旁,微笑着,把那一先令硬币放进了口袋,所有好奇的、盯着她看的眼睛似乎都被抹去了,过去的一代代人都消失了——人行道上挤满了熙来攘往的中产阶级——就像树叶,被踩在脚下,被那永恒的喷泉所浸泡、滋润,变成沃土——

依 恩 发 恩 嗦 / 弗 绥 突 因 呜

“可怜的老太婆。”雷齐娅·沃伦·史密斯等着过马路时说。

啊,可怜的、不幸的老太婆!

如果是个雨夜呢?如果你的父亲,或者是某个在你日子过得好些的时候认识你的人恰好这时经过,看见你这副穷途末路的样子呢?她晚上在哪儿睡觉呢?

那摧不垮的一丝歌声欢乐地、几乎是轻快地像农舍烟囱里的炊烟盘旋着升向空中,袅袅地升离山毛榉树丛,化成一缕蓝烟从树端的叶片中飘散开来。“如果有人看见,那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雷齐娅已经一连多少个星期感到很不快活,她感到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有着特殊的意义,有时几乎觉得在街上看到样子善良的好人就必须拦住他们,就为了对他们说“我很不快活”;而听到这个老妇人在大街上唱“如果有人看见,那又有什么关系?”,使她突然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他们要去见威廉·布拉德肖爵士;她觉得他的名字很好听;他会立刻把塞普蒂莫斯的病治好。后来过来了一辆酿酒厂的马车,拉车的灰马的尾巴上沾着竖起的稻草茬;还有张贴报纸的牌子。感到不快活是蠢而又蠢的臆想。

于是他们,塞普蒂莫斯·沃伦·史密斯夫妇,穿过了马路,到底他们身上有什么东西会吸引人们的注意,有什么东西会使过路人猜想,这是一个胸中载有世上最伟大的启示的年轻人,而且还是世上最幸福同时又是最痛苦的人?也许他们比别人走得慢一些,男的步态里有着某种迟疑和拖沓,但是对于一个多年来从未在工作日的这个时刻到伦敦西区来的小职员,不断地抬头望天、东张西望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波特兰街就仿佛是主人长期离家时他进入的一个房间,大吊灯挂在白色细亚麻布袋里,看管房屋的人拉起长遮帘的一角,让道道尘土飞扬的光束照在空落落的、样子古怪的扶手椅上,向游客讲述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地方;多么美好,他看着桌子和椅子,心里想道,但同时又是多么奇怪。

从外表看来,他很有可能是个小职员,不过是比较高级的那种;因为他穿着棕色皮靴;他的手显示出他是受过教育的;他的侧影也使人有同感——棱角分明、鼻子很大、聪明、敏感;可是嘴唇却不然,松垮垮的;而他的眼睛(眼睛一般都会如此),就是一般的眼睛而已;是淡褐色的大眼睛;因此总的来说他属于两可状态,既不是这类也不是那类,可能最后会在珀利拥有一所住宅和一辆汽车,但也可能终生租住在某条后街的公寓里;一个通过自学受教育的人之一,所学的一切全是靠写信征求著名作家的意见后,从公共图书馆中借来图书,每天工作之后在晚间阅读而得。

至于说其他的经历,那些人们在卧室、办公室,在田间或伦敦街头散步时独自获得的经历,他都是有的;他从小就离开了家,是因为他的母亲,她欺骗了他;是因为他第五十次没有洗手就下楼来吃茶点;是因为他看不到一个诗人在斯特劳德有什么前途;因此,他对小妹妹说出了心腹话后就去了伦敦,留下了一封可笑的短信,就像伟人们写的,那种当以后他们奋斗的故事出名之后,世人都会去读的短信。

伦敦吞没了几百万个名叫史密斯的年轻人,对于父母为孩子取的、以求与众不同的像塞普蒂莫斯这样的异想天开的教名伦敦也视为十分平常。住在尤斯顿街岔出来的一条小街上,他有着许多经历,譬如两年时间一个人的脸就从红润、天真、椭圆形变成尖瘦、皱巴、充满敌意。但是对于这一切,即使是最富有观察力的朋友又能说些什么呢?也就是花匠在早晨打开温室的门,看到在一株植物上又开了一朵花时说的那样——“开花了”;是虚荣、雄心、理想、激情、孤独、勇气、懒散等普通的种子培育而成的;一切混杂在一起(在从尤斯顿街岔出来的一条小街上的一个房间里),使他畏缩、结巴,使他渴望提高自己,使他爱上了在滑铁卢路叫莎士比亚的伊莎贝尔·波尔小姐。

“难道他不像济慈[ 济慈(1795—1821),英国著名浪漫派诗人。

]吗?”她问道。她考虑着如何能使他感受一下《安东尼和克利奥佩特拉》以及莎士比亚的其他作品;她借书给他看;给他写些零星的短信;在他心中点燃了他一生中只可能燃烧一次的烈火,没有热量,在波尔小姐周围闪烁出无限缥缈虚幻的金红色的火焰;《安东尼和克利奥佩特拉》;滑铁卢路。他觉得她很美,相信她绝顶聪明;他梦见她,写诗献给她,她不理睬诗的主题,用红墨水笔改诗中的错误。一个夏天的傍晚,他看见她身穿绿色裙衣在一个广场上散步。如果花匠打开了门,他可能会说“开花了”;而如果他走进门来,也就是说,在任何一个夜晚大约这个时候走进门来,就能看见他在写东西;看见他把写的东西撕掉;看见他在凌晨三点写完一篇杰作,跑出门外到街上踱来踱去,参观教堂,一天绝食一天狂饮,贪婪地读莎士比亚、达尔文、《文明史》以及萧伯纳。

第12页 :书摘正文(11)

出了什么事了,布鲁尔先生知道这一点。布鲁尔先生是西布利和阿罗史密斯公司的总管,这家公司从事拍卖、估价和房地产经营;出了什么事了,他心想;由于他对手下的年轻人有着父亲般的感情,而且对史密斯的能力有很高的评价,预言他会在十到十五年的时间里坐上里屋天窗下皮扶手椅这个位置,四周满是文件和契约箱,“如果他能保持健康。”布鲁尔先生说,而危险也正在这里——他看上去很虚弱;他建议他去踢足球,请他吃晚饭,准备考虑建议给他加薪,但这时突然发生了一件事,把布鲁尔先生的许多打算都给抛在了一边,夺去了他手下最能干的年轻人。最后,欧战那阴险和无所不至的恶手砸碎了谷物女神的石膏像,在天竺葵的花圃里炸出了一个坑,彻底摧毁了布鲁尔先生在穆斯潍尔山宅子里的厨师的神经。

塞普蒂莫斯是首批自愿入伍的人之一。他去到法国,为了拯救一个几乎完全由莎士比亚的剧作和穿着绿色裙衣在一个广场上散步的伊莎贝尔·波尔构成的英国。在战壕中,布鲁尔先生建议他踢足球时所希望看到的变化立刻就出现了;他身上的男子汉气概发展了;他得到了提升;他不仅引起了他的名叫埃文思的长官的注意,而且还赢得了他的好感。这情况活像两条狗在壁炉前的小地毯上嬉戏;一只在玩一个纸团,吠叫着、撕咬着、不时地去挤挤老狗的耳朵;另一只则懒洋洋地躺在那儿,眨巴着眼睛看着炉火,抬抬爪子,转过头温和地嚎上两声。他们俩非在一起不可,分享一切,又打又吵。但是当埃文思(只见过他一次的雷齐娅把他称作是“文静的人”,他健壮,一头红发,在有女人的场合不流露感情)在停战前夕在意大利牺牲时,塞普蒂莫斯不但没有表现出任何悲伤,或者看到这是友谊的终结,反而为自己的无动于衷和理智态度感到庆幸。战争教育了他。战争是崇高的。他经历了一切:友谊、欧战、死亡,获得了提升,还不到三十岁,肯定能够活下去。在这一点上他是对的。最后的一阵炮弹没有击中他。他漠然地看着它们爆炸。和平到来之时他在米兰,被分配住在一个旅店老板的家里,他们有个院子,桶子里种着鲜花,露天放着小桌子,这家的女儿们做着帽子。一天晚上他发现自己失去了感觉的能力,惊恐之情陡然袭上心头,就和老板的小女儿卢克雷齐娅订了婚。

因为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已经签署了停战协定,埋葬了死者,而他却会突然感到晴天霹雳般的恐惧,特别是到了晚上。他失去了感觉的能力。当他打开意大利姑娘们坐在里面做帽子的那间房间的门时,他能够看见她们;能够听见她们;她们把金属线在小盘子里盛的彩色珠子间揉搓;她们把硬麻布制成的帽形转来转去;桌子上放满了羽毛、亮晶晶的金属饰片、丝绸、缎带,剪刀碰撞着桌子;但是他缺了点什么;他失去了感觉的能力。然而剪刀的碰撞声、姑娘们的笑声、帽子的制作保护了他;他确信自己是安全的;他有了避难之处。但是他不可能整晚都坐在那里。清早时分会有醒着的时刻。床在掉落下去;他在掉落下去。啊,要是能有剪刀、灯光和硬麻布帽形该有多好啊!他向卢克雷齐娅求婚,她是两姐妹中小的一个,快活,轻浮,长着艺术家式的纤纤细指,她常常会伸出手指说:“本事都在它们身上。”丝绸、羽毛,以及等等一切被她的手一摆弄都具有了生命。

“帽子是最要紧的。”当他们一起出去散步的时候她会说。她会仔细观察经过她身边的每一顶帽子;还有斗篷、裙衣和那女人的姿态如何。她既看不上马虎的穿着也看不上过分装束,但态度并不激烈,只是用手的不耐烦的动作表示出来,就像一个画家在把并无恶意的粗俗的赝品从面前赶开时所做的动作那样;然而她对把自己的那点行头穿着得蛮像样子的女店员会大度地,而又总是挑剔地表示赞许;或者会对一位正走下马车、身穿灰鼠皮衣、披着披肩、佩戴着珍珠首饰的法国女士以行家的眼光满腔热情地大加赞扬。

“真美!”她会喃喃道,一面捅捅塞普蒂莫斯,好让他也看看。但是美和他隔着一层玻璃。就连美食(雷齐娅喜欢冰淇淋、巧克力、甜食)对他也没有什么滋味。他把杯子放在大理石的小桌子上。他看着外面的人们;他们看上去很幸福,聚集在街心又喊又笑,无缘无故地争争吵吵。但是他却尝不出滋味,失去了感觉的能力。他在茶室里,处在茶桌和叽叽喳喳聊天的侍者之中,一阵可怕的恐惧感突然攫住了他——他失去了感觉的能力。他能够思考;他能够阅读,例如他能很轻松地读但丁的作品(“塞普蒂莫斯,放下你的书。”雷齐娅说着轻轻地合上《地狱篇》),他能够计算清楚自己的账单;他的大脑十分健全完好;那么,他失去了感觉的能力——这必定是这个世界的过错了。

“英国人真不爱讲话。”雷齐娅说。她说她喜欢这一点。她尊敬这些英国人,想看看伦敦,看看英国的马匹和式样及裁制都很考究的服装,她还记得听到一个嫁到英国,定居在索霍区的姑姑说起过那儿的商店有多棒。

当他们乘火车离开纽黑文时,塞普蒂莫斯看着车窗外的英格兰,心里想道,有可能,有可能世界本身就是毫无意义的。

在办公室他们提升他到一个相当重要的职位上工作。他们为他而感到骄傲;他曾获得过十字勋章。“你已经尽了你的责任;该由我们——”布鲁尔先生开始说道,但高兴得说不下去了。他们在离托特纳姆大院路不远处租下了一套极好的房子。

在这里他又一次打开了莎士比亚的作品。少年时对语言的陶醉之情——《安东尼和克利奥佩特拉》——已荡然无存。莎士比亚是多么厌恶人类啊——穿衣服、生儿育女、口腹之肮脏!这一点现在已揭示在了塞普蒂莫斯的面前;这份信息被文字的优美所掩盖。一代人在伪装下传递给另一代人的信息是厌恶、仇恨、绝望。但丁是如此。埃斯库勒斯[ 埃斯库勒斯(公元前525—公元前465),古希腊戏剧家,希腊悲剧之父。

](翻译过来的版本)也是如此。雷齐娅坐在那里装饰帽子。她为费尔默太太的朋友装饰帽子;她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装饰帽子。他觉得她看上去苍白、神秘,像一朵淹没在水下的百合花。

“英国人真严肃。”她会说,一面伸出胳膊搂住塞普蒂莫斯,和他脸贴着脸。

对于莎士比亚,男女之爱是令人厌恶的。对于他,两性交媾早就是肮脏的事。但是雷齐娅说她一定要有孩子。他们结婚已经五年了。

他们一同到伦敦塔[

伦敦塔:英国皇家要塞和伦敦的标志。位于泰晤士河北岸,伦敦市东侧。曾长期被用作国家监狱。

]去玩;去参观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

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在伦敦,藏有英国重要装饰艺术品及英国水彩画和细密画、版画及素描。

];站在人群之中观看国王主持议会的开幕式。还有那些商店——帽子店,服装店,橱窗里展示着皮包的商店,她会站在橱窗外凝视这一切。但是她一定得要个儿子。

她说,她一定得要个像塞普蒂莫斯的儿子。可是没有人能够像塞普蒂莫斯;他是这样温柔、这样严肃、这样聪明。她问他,难道她不能也读莎士比亚吗?莎士比亚是个很难读的作家吗?

一个人不能让孩子出生到这样一个世界上来。一个人不能让苦难永远延续下去,或去繁衍这种充满淫欲的动物,他们没有持久的感情,只有幻想和虚荣,将他们时而推转到这边,时而推转到那边。

他看着她剪裁、制作,就像一个人看着小鸟在草丛中蹦蹦跳跳,飞来飞去,连手指头都不敢动一动。因为事实是(就让她忽视这一点吧),人类既无善心,又无信念,也无宽容,有的只是能增加眼前快乐的东西。他们成群结队去猎食。他们一群群搜遍沙漠,尖叫着消失在荒野之中。他们抛弃死者。他们满脸怪相。就说在办公室里的那个布鲁尔,小胡子上了蜡,戴着珊瑚领带夹,穿着白套头内衣,有着令人愉快的感情——而内心完全是冰冷和漠然——他的天竺葵毁于战争——他的厨师神经被摧垮;或者那个叫阿米利亚什么的女人,准时在五点钟把一杯杯茶递给大家——这是个眼神风骚、态度轻蔑的小淫妇;而从那些衬衫的假前胸浆得笔挺的汤姆们和伯蒂们的身上,渗出浓浓的滴滴罪恶。这些人从未见过他在笔记本上画赤身裸体做着丑态的他们。在大街上,运货车发出隆隆的声响驶过他的身边;标语牌上张贴的是醒目的残酷事件;男人被困在矿井;女人被活活烧死;有一次,一队精神病患者被放出到托特纳姆大院路上锻炼或展示,好让老百姓取乐(他们高声大笑),他们点头傻笑着不紧不慢地走过他的身边,每个人都半带歉意而又半得意扬扬地将无望的悲苦加给人们。他会不会发疯呢?

喝午茶时雷齐娅告诉他费尔默太太的女儿要生孩子了。她可不能没有孩子就这么进入老年!她非常孤独,她非常不幸!婚后她第一次哭了。他远远地听到了她在抽泣;他听得真切并非常分明地注意到了她在抽泣;他将它比作活塞的重击声,但他什么也感觉不到。

他的妻子在哭泣,而他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是每当她这样深深地、无声地、绝望地哭泣一次,他便向地狱又跌下了一步。

最后他终于做出了机械的、自己完全意识到是毫无诚意的夸张的动作,把头垂下埋在手中。现在他已经投降;现在别人必须来帮助他。必须去叫人来。他屈服了。

什么也无法将他唤起。雷齐娅把他扶上床去。她请来了一个医生——给费尔默太太看病的霍姆斯大夫。霍姆斯大夫给他做了检查,说塞普蒂莫斯什么病也没有。啊,这下可放心了!雷齐娅想,这是个多么和蔼的人,多么善良的人啊!霍姆斯大夫说,当他自己心情这样的时候他就去音乐厅。他就和妻子一起休息一天,打打高尔夫球。为什么不试试在睡觉前把两片溴化剂溶在一杯水中服用呢?布鲁姆斯伯里区的这些老房子,霍姆斯大夫敲敲墙说,墙壁常常有非常讲究的嵌板,可是房东却愚蠢地用墙纸全给糊了起来。就在前不久,他到贝德福特广场去给一个叫什么爵士的病人看病——

看来没有任何借口了;什么毛病也没有,除了人性已判处他死刑的那份罪孽;那就是他什么也感觉不到。埃文思牺牲时他毫不在乎;那是最大的罪过;但是所有其他的罪过都在清晨时分在床栏杆旁抬起头来,向着瘫躺在那儿的躯体摇晃着手指,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他意识到自己的堕落;他不爱妻子却和她结了婚;他对她撒了谎;他勾引了她;使伊莎贝尔·波尔小姐义愤填膺,他全身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罪恶堕落的疤痕,妇女在街上看到他就浑身发抖。人性对这样卑鄙可耻的人的判决是死刑。

霍姆斯大夫再度来给他看病。大夫个子高大,气色很好,一表人才。他轻轻掸了掸靴子,照了照镜子,说头疼、失眠、恐惧、多梦等都算不了什么——只不过是神经性的症状。如果霍姆斯大夫发现自己的体重比一百六十磅哪怕低了半磅,也会在早餐时向妻子多要上一盘麦片粥(雷齐娅将要学煮麦片粥)。但是,他继续说道,健康主要是靠我们自己来控制。把自己投入到对外界事物的兴趣之中;培养某种业余爱好。他翻开了莎士比亚——《安东尼和克利奥佩特拉》;他把莎士比亚的书推到了一旁。某种业余爱好,霍姆斯大夫说,因为,他自己身体这么棒(他工作起来和伦敦任何一个男人一样卖力),难道不正是该归功于他总是能够把注意力从病人身上转移到古旧家具上去这个事实吗?哦,如果允许他冒昧地说上一句的话,沃伦·史密斯太太头上的这把小梳子是多么漂亮啊!

当这个该死的笨蛋再来给他看病时,塞普蒂莫斯拒绝见他。他真的拒绝见我?霍姆斯大夫说,一面令人愉快地微笑着。真的,他不得不友好地推开那娇小可爱的史密斯太太,才能走过她进入她丈夫的卧室。

“这么说你现在是吓坏了。”他在病人旁边坐下,令人愉快地说道。他还真对妻子说起要自杀,一个不错的姑娘,还是个外国人,不是吗?这难道不会使她觉得英国的丈夫们很古怪吗?难道一个人对妻子不应负有某种责任吗?去做点什么难道不比躺在床上更好些吗?因为他有着四十年的经验;塞普蒂莫斯可以相信霍姆斯大夫的话——他什么病也没有。下次霍姆斯大夫再来的时候,他希望看到史密斯已经下床,不要再让他的妻子,那位娇小可爱的夫人,为他担心。

总之,人性——这个有着血红色鼻孔的令人厌恶的畜生——是和他干上了。霍姆斯和他干上了。霍姆斯大夫每天几乎按时来给他看病。你一旦失足,塞普蒂莫斯在一张明信片的背面写道,人性就和你干上了。他们的唯一出路是逃跑,不能让霍姆斯知道;逃到意大利去——哪儿都行,哪儿都行,离霍姆斯大夫远远的。

但是雷齐娅无法理解他。霍姆斯大夫是个多么好心肠的人。他对塞普蒂莫斯是这样关心。他一心只想帮助他们,他说。他有四个年幼的孩子,而且他邀请她去吃午茶呢,她对塞普蒂莫斯说。

如此说来他被抛弃了。整个世界都在叫喊着:为了我们,杀死自己吧,杀死自己吧,可是他为什么应该为了他们而杀死自己呢?食物可口;太阳炎热;而杀死自己这种事,该怎么个干法呢?用餐刀,血流如注,太让人恶心了——凑在煤气管子上吸煤气吗?他太虚弱了,简直连手都抬不起来。再说,现在他既然已被谴责、被抛弃,孤独寂寞,和垂死的人一样孤独寂寞,便也从中获得了一种享受,这是充满了庄严崇高的孤独;一种有羁绊的人永远无法享有的自由。当然是霍姆斯胜利了;有着血红色鼻孔的畜生胜利了。但是即便是霍姆斯本人也无法伤害这个飘零天涯的最后的残存者,这个被抛弃的人;他回头凝视人间世界,他宛如一个躺在尘世之岸上的溺水死去的水手。

正是在这个时刻(雷齐娅出去购物了)他感悟到了那伟大的启示。从屏幕后面传来了一个声音。埃文思在说话,死去的人和他在一起。

“埃文思,埃文思!”他呼喊道。

史密斯先生正在大声自言自语呢,女仆阿格尼丝对厨房里的费尔默太太说。她端着托盘进他房间时他在喊着“埃文思,埃文思”。她吓了一跳,真的吓了一跳。她赶忙蹿下楼来。

雷齐娅捧着花回来了,她穿过房间,把玫瑰花放进花瓶。阳光直射在花瓶上,光点欢笑着,在室内四处跳动。

雷齐娅说她不得不从街上一个贫穷的男人那儿买下这些玫瑰。可是花都快干死了,她一面插着玫瑰花一面说。

这么说外面有一个男人;想来是埃文思;还有雷齐娅说已经快干死的玫瑰花,是他从希腊的田野里采摘来的。“交流就是健康;交流就是幸福;交流——”他咕哝道。

“你在说什么,塞普蒂莫斯?”雷齐娅问道,她吓坏了,因为他在自言自语。

她打发阿格尼丝跑去找霍姆斯大夫。她说她的丈夫疯了。几乎不认识她了。

“你这畜生!你这畜生!”塞普蒂莫斯看见人性,也就是霍姆斯大夫,走进房间时大声喊叫道。

“哎,又怎么啦?”霍姆斯大夫用世界上最亲切的口气问道,“胡说一阵好吓唬你妻子吗?”不过他要给他吃点药让他睡觉。如果他们是有钱人的话,霍姆斯大夫带着讽刺的神情环顾着这个房间,他们要是不信任他尽可以去看哈利街[ 哈利街:伦敦收费极高的私人医生聚集处。

]上的医生;霍姆斯大夫说,样子可就不那么和蔼了。

时间是十二点整;根据大本钟是十二点,报时的钟声飘过伦敦城的北部;它和其他钟的报时声汇合,又轻飘飘地和云彩及缕缕烟雾混合,消失在天空飞翔的群群海鸥之间——钟敲十二下的时候克拉丽莎·达洛维正把她的绿裙衣放在床上,而沃伦·史密斯夫妇正沿着哈利街行走。十二点钟是他们约好的时间。雷齐娅想,也许门前停着灰汽车的房子就是威廉·布拉德肖爵士的住宅。沉闷的钟声在空气中消散。

第13页 :书摘正文(12)

果然不错——那是威廉·布拉德肖爵士的汽车;车身低、马力大、灰颜色,车门板上简洁地印着字母交织在一起的他的姓名的缩写,似乎他既然是神灵的助手,传播科学的教士,炫耀家世便是不恰当的;因为汽车是灰色的,为了和它那朴素庄重的颜色相般配,车内堆放着灰色毛皮和银灰色的小毯子,好在爵士夫人等待的时候为她保暖。因为威廉爵士常常会驱车到六十英里或更远的乡间去给有钱的病人看病,这些人付得起威廉爵士非常恰如其分地索取的高额诊疗费。爵士夫人膝上裹着毯子,背靠在座位上等上一个小时或更长的时间,有时脑子里想着病人,有时则情有可原地想着一堵金墙,在她等待的时候在一分钟一分钟地加高;这堵金墙在他们俩和一切沧桑世事及焦虑不安(她曾勇敢地承受一切;他们有过艰苦的奋斗)之间不断升高,直到她感到自己牢固地置身于平静的海洋之上,那儿唯有香风吹拂;她受到人们的尊敬、赞美、嫉妒,几乎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尽管对自己身材肥胖感到遗憾;每星期四晚上为医界同行举行的盛大晚宴;偶尔主持义卖市场的开幕式;去向王室致意;唉,和丈夫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丈夫的工作越来越多;一个儿子在伊顿公学[ 伊顿公学:英国最著名私立学校之一。

]念书,成绩不错;她本来还想要个女儿;她兴趣很广泛;儿童福利;癫痫病人发病后的护理;还有摄影,这样当她等待丈夫的时候,如果看到有座教堂,或一座行将倒塌的教堂,她就会买通教堂司事,拿上钥匙进去照相,这些照片和职业摄影师的作品几乎不相上下。

威廉爵士本人年纪已经不轻了。他一直使劲工作;他完全靠自己的能力获得了今天的地位(他父亲是个店主);他热爱自己这一行;在各种庆祝活动上是个很好的傀儡人物,而且很有口才——到他被封为爵士时,他做出的上述努力已使他显得沉重、倦怠(川流而来的病人永无休止,职业的责任和特权又如此繁重艰巨),这倦怠的神情,加上他灰白的头发,使他的风度变得格外出众,并带给了他卓著的声誉(这在治疗神经性疾病上具有特殊的重要性):他不仅有敏捷熟练的技术和几乎确切无误的诊断,而且还富有同情心;老练机智;了解人的灵魂。他们俩一走进房间他就明白了一切(他们的名字是沃伦·史密斯夫妇);他一看见那男的就确知这是一个极其严重的病例。他在两三分钟内就确定这是一个彻底崩溃的病人——身体和精神的彻底崩溃,所有的症状都说明已到了严重阶段(他在一张粉红色的卡片上记下了他们对他谨慎地低声提出的问题的回答)。

霍姆斯大夫给他看病有多久了?

六个星期了。

给开了一点溴化剂?说没有什么病?哦,是的(这些通看各科的开业医生!威廉爵士心里想。他一半的时间都得花在纠正他们愚蠢的错误上。有些还是无法弥补的错误)。

“你参加了大战,表现得很英勇,是不是?”

病人疑惑地重复了“战争”这个词。

他给词语加上了象征性的含义。一个严重的症状,应该记在卡片上。

“大战?”病人问道。是欧战——小学生用火药搞出来的那场闹剧吗?他在战争中表现得很英勇吗?他真的是忘记了。他失败之处正是大战本身。

“是的,他表现得非常英勇,”雷齐娅对医生肯定地说,“他得到了提升。”

“在办公室他们对你的评价很高吧?”威廉爵士低声道,一面扫了一眼布鲁尔先生写的那封充满表扬词句的信,“这样说来你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事情,没有经济上的忧虑,什么事情也没有吧?”

他犯了一件可怕的罪行,被人性判处了死刑。

“我——我,”他开始说道,“犯了罪——”

“他什么错事也没有做过。”雷齐娅明确地对医生说。如果史密斯先生能等一等的话,威廉爵士说,他想和史密斯太太在隔壁房间里谈一谈。她的丈夫病得很重,威廉爵士说道。他有没有威胁过说要自杀?

“啊,说过的。”她大声说道。“可是他不是当真的。”她说。“当然不是。这只是个休息的问题。”威廉爵士说。需要休息、休息、休息;长时间的卧床休息。乡下有个可爱的疗养院,她丈夫在那儿会得到很好的照料。“离开她吗?”她问。“很遗憾,是的;在我们生病的时候,我们最爱的人对我们没有益处。可是他没有疯,对吧?”威廉爵士说他从来不说“疯”这个字;他的说法是不具有均衡感。但是她丈夫不喜欢医生。他会拒绝去疗养院。威廉爵士简短而和蔼地对她解释了她丈夫的状况。他威胁过说要自杀。没有其他的办法。这涉及法律问题。他会在乡间一所漂亮的房子里卧床休息。护士们都是好样的。威廉爵士会一个星期去看他一次。如果沃伦·史密斯太太肯定没有别的问题要问的话——他从来不催病人——他们就回到她丈夫那儿去。她没有问题要问了——没有要问威廉爵士的问题了。

于是他们回到了坐在天窗下扶手椅中的塞普蒂莫斯·沃伦·史密斯身旁,这个人类中最崇高的人;面对法官的罪犯;被放在高处示众的牺牲者;天涯漂泊人;淹死的水手;写下不朽颂歌的诗人;经历过生死的上帝。他眼睛盯在布拉德肖爵士夫人身穿朝服的相片上,嘴里喃喃说着有关美的启示。

“我们稍稍谈了一下。”威廉爵士说。

“他说你病得非常、非常厉害。”雷齐娅大声说。

“我们商量了,你应该去疗养院。”威廉爵士说。

“霍姆斯开的疗养院之一吗?”塞普蒂莫斯冷笑道。

这家伙给人一个很讨厌的印象。因为威廉爵士的父亲是个商人,他对教养和人的衣着具有天生的敬意,衣衫褴褛使他恼怒;但威廉爵士从来没有时间读书,所以在他内心深处嫉恨那些有教养的人,他们走进他的诊室,示意医生不是受过教育的人,尽管干这一行需要不断紧张地使用一切最高的智力。

“是我的疗养院之一,沃伦·史密斯先生,”他说道,“在那里我们要教会你休息。”

只剩下一件事了。

他相信,沃伦·史密斯先生在没病的时候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会使妻子害怕的人。可是他说过要自杀的。

“我们都有感到抑郁的时候。”威廉爵士说。

你一旦堕落,人性就和你干上了,塞普蒂莫斯再次对自己说。霍姆斯和布拉德肖和你干上了。他们搜遍沙漠。他们尖叫着飞奔进荒野。他们使用拉肢刑架和拇指夹这种刑具。人性是无情的。

“他有的时候会突然冲动吗?”威廉爵士的铅笔停在粉红色的卡片上问道。

那是他自己的事,塞普蒂莫斯说。

“没有人只为自己活着。”威廉爵士说,一面瞄了一眼妻子穿朝服的相片。

“你面前还有辉煌的事业呢,”威廉爵士说,布鲁尔先生的信还在桌子上,“极其辉煌的事业。”

西尾香织个人资料,西尾香织和田中千绘

可是如果他把一切都坦白出来呢?如果他和人们交流呢?那他们,折磨他的人,会不会放过他呢?

“我——我——”他结巴着。

可是他究竟犯的是什么罪呢?他记不起来了。

“说下去呀!”威廉爵士鼓励他。(可时间不早了。)

爱情,树木,没有犯罪——他想说的是什么?

他记不起来了。

“我——我——”塞普蒂莫斯结巴着。

“尽量少想你自己。”威廉爵士和蔼地说。说真的,他可不适于到处走动。

他们还有什么事情要问他吗?威廉爵士会安排好一切的(他低声对雷齐娅说),他会在当晚五六点钟之间通知她,他轻声说道。

“一切都交给我好了。”他说,然后就让他们离开了。

雷齐娅一生中还从来没有感到这样痛苦过,从来没有过!她来求助,却被抛弃了!他辜负了他们!威廉·布拉德肖爵士不是个好人。

他们离开他家来到马路上时塞普蒂莫斯说,光是养护那辆汽车肯定就得花挺大一笔钱。

她紧抱住他的手臂。他们被人抛弃了。

但是她还能奢望什么呢?

他给病人三刻钟的时间;如果在这门艰难费力的科学中——毕竟这是有关我们一无所知的事物,即神经系统、人的大脑——一个医生失去了均衡感,那么作为医生他就失败了。我们必须拥有健康;而健康就意味着均衡;因此当一个人走进你的房间,说他是耶稣基督(一种常见的错觉),并有基督的启示(他们大多有什么启示),而且威胁说要自杀(他们常这样说),你就要采取均衡术;命令他卧床休息;独自休养;安静加休息;不见朋友、不读书、不通信息;休息六个月;直到进院时体重一百零五磅的人出院时体重达到一百六十八磅为止。

均衡,神圣的均衡,这是威廉爵士的女神,来自他巡视医院、钓捕鲑鱼、布拉德肖夫人在哈利街生儿子等的各种时刻。布拉德肖夫人自己也钓捕鲑鱼,她照出的相片和专业摄影师的作品简直没有什么区别。由于威廉爵士崇拜均衡,他不仅自己事业兴旺,而且还使英国兴旺起来。他把精神病人隔离开来,不许他们生育,惩治绝望情绪,使身心不健康的人无法宣传他们的观点,直到他们也具有他的均衡感为止——如果是男人,就要接受他的观点,如果是女子,就要接受布拉德肖夫人的观点(她刺绣、编织、每周七个晚上中有四个在家和儿子一起度过),因此不仅他的同行尊敬他,他的下属害怕他,就连病人的亲友也对他存有最强烈的感激之情,因为他坚持,这些预言世界末日或基督降临的、男男女女的基督式的预言家们都应如他所命令的那样卧床喝牛奶;威廉爵士以他三十年治疗这类疾病的经验,和他一贯正确的直觉,深知这类感觉就是精神失常;事实上,他具有均衡感。

但是均衡有一个姐妹,她不那么面露笑意,更令人生畏,这是一位女神,现在正在从事着——在印度的酷暑和沙洲中,在非洲的泥淖和沼泽中,在伦敦的贫民区中。总之,在一切社会风气或魔鬼引诱人们背弃真正的信仰,也就是她自己的信仰的地方——正在从事着冲毁神龛、砸碎偶像、以自己严厉的面容取而代之的工作。她的名字叫皈依,她享用掉弱者的意志,专爱引人注目、强加于人、欣赏铭刻在公众脸上的自己的面容。在海德公园一角她站在桶上说教;她把自己裹在白衣中,假扮成同胞之爱的使者,带着忏悔的神情走过工厂和议会;她表示愿意助人,但渴望得到的是权力;粗暴地打击排除持异议者或不满分子;她赐福于那些仰望着她,谦恭地从她的眼中获得自己光明的人们。这位女神(雷齐娅·沃伦·史密斯凭直觉推测)在威廉爵士的心中也有着自己的地位,尽管和她在大多数情况下那样,掩盖在某种貌似可信的伪装之下;如某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名字;爱情、责任、自我牺牲。他会怎样地拼命工作啊——如何辛苦地去筹集基金、宣传改革、创立机构!但是皈依,这位难以讨好的女神,更爱的是鲜血而不是砖头,并极其阴险地享用掉人的意志。比方说布拉德肖夫人。十五年前她就已屈服了。你指不出什么具体事例来;没有吵闹、没有发作;只是她的意志像浸透了水慢慢下沉,沉入到他的意志之中。她的微笑是甜美的,她的屈服是迅速的;哈利街宅子里八九道菜、款待十位或十五位专家的晚宴进行得顺利而周到。只是当夜渐渐变深时,她稍稍有些沉闷,或者是不安,肌肉神经质地抽搐,说话时的迟疑踌躇和慌乱都表明,这可怜的女士在说谎——要相信这一点确实是痛苦的。想当年,她也曾自由地捕钓鲑鱼;而如今,为了迅速顾及那使她丈夫的眼睛放出油腻腻的光芒的对权力和统治的渴望,她束缚、挤压、克制、修剪自己,她退缩一旁,只能偷偷一看。因此,尽管她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使晚宴变得令人不快,并且引起她头昏脑涨的感觉(这也许可以归咎于专业性的谈话,或由于一个大医生过于劳累,布拉德肖夫人说过,一位大医生的生命“属于他的病人而不属于他自己”),反正晚宴是令人不快的。所以钟敲十下后,客人甚至是带着狂喜呼吸着哈利街上的空气的;然而他的病人却不能得到这种解脱。

在那间墙上挂着画、放着贵重家具的灰色房间里,在毛玻璃的天窗下,病人们获知自己越界的程度;他们蜷缩在扶手椅中,看着他为了他们的利益用胳膊进行一种奇怪的练习:他突然伸出双臂,又突然地将它们收回臀部,以证明(如果病人固执的话)威廉爵士能控制自己的动作,而病人则不能。在那间屋子里,一些软弱的人挺不住,哭了起来,顺从了;另一些人则受到了天知道什么样狂烈的疯劲的鼓舞,当面骂威廉爵士是个该死的骗子;并且更为大不敬地质问起生活本身来,他们要求知道为什么要活着。威廉爵士回答说因为生活很美好。毫无疑问,对于布拉德肖夫人是这样,她那戴着装饰着鸵鸟毛的帽子的画像就挂在壁炉台的上方,至于说他的收入嘛,一年有一万两千来英镑呢。但是对于我们来说,他们反驳道,生活可没有这么慷慨。他默认了。他们缺乏均衡感。也许,说到底,上帝并不存在?他耸了耸肩。总之,这活与不活难道不是我们自己的事吗?可是他们正是在这一点上错了。威廉爵士在萨里有一个朋友,在那儿他们教授着一种威廉爵士坦白地承认是非常困难的艺术——具有均衡感。此外还有家人间的感情、荣誉、勇气、光辉的事业。威廉爵士是这一切的坚定卫士。如果这一切使他失望,他就不得不支持警察和社会的善心,在萨里,威廉爵士平静地说,这些力量会负责将主要因出身低贱而引起的反社会冲动压制住。然后那位女神会从她藏身之处悄悄出来,登上她的宝座,她的贪婪的欲望是镇压反对力量,在他人的祭坛上永不磨灭地烙上自己的形象。精疲力竭、无亲无故的人们,既无防备,又无保护,便接受了威廉爵士的强有力的意志。他猛扑上去;他贪婪吞噬。他把人关起来。正是这种决心和人性的结合才使他的受害者的亲属对他倍感亲切。

可是雷齐娅·沃伦·史密斯却在沿哈利街走去时高喊她不喜欢那个人。